她只是在那个没有春天的纪年里迷路了。
曾经在我孩童时期隔壁住了一个老奶奶,她不愿意我叫她奶奶,甚至为此牺牲了传统的辈份称呼,让我直接叫她南城。或许这个名字对她有深刻的意义吧,或者她曾经年少时有很多她不忍心成为过去的事情发生。不过随着我长大,早就逐渐忘了她讲 故事的神情和语调,只记得当时即使没见过多少人也觉得她年轻时一定是个五官立体的标致美人。只记得小时候的我很不懂事总缠着她给我讲新鲜事,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我还记得她讲了我整个童年的那个故事。
——
宋婉春一开始是不喜欢南城甚至有些厌恶的。
可她也隐约感觉到遇见南城的那天注定是不平凡的。因为下雨了,也因为那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她恰巧被赶出了教室,倒也没做什么,就是多嘴纠正了先生读错了字。其实她早就隐约感受到有些东西的发生跟她没什么关系,跟她做这件事的态度和礼节没关系,甚至跟她做这件事也没什么关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讨厌一个人亦是如此。
她在走出教室的时候被头顶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往上看了一眼,是个女孩在跟她打招呼。
“我认得你。喏,你的优秀作业还挂在那里。很独特的视角,别人的诗都在写春,你却想做雨成为春。”
可能是对方说话的表情比较灵动,语气又有些吊儿郎当,婉春觉得她做什么都像在嘲弄别人。
“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南城,就《城南旧事》那个城南反过来。是个留级的,应该比你大个两三岁吧。”婉春撑着铁栏杆仰头看着那人,一副怎么看都有些欠的样子。

“幸会。”婉春自认是个有教养的人,即使面对不讨喜的人也能面不改色地保持礼貌。
南城和宋婉春就这样在锦屏高中念书时认识。江南名校不少,锦屏能排得上前二。当年 16 岁的宋婉春家里连学费都供不起,靠着自己打点零工,再厚着脸皮问亲戚借点钱,拼拼凑凑过日子。
宋婉春自幼寄人篱下。宋家对待规矩本就严苛,再加上婉春无母又丧父,从小就懂得在大家族生存的准则。活着这十几年,刻在骨子里的,是一板一眼的克己复礼和一丝不苟的温润如玉。时间久了,便最看不惯不走寻常路的变数。可遇见南城,偏偏是婉春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变数。
她确实一向不善拒绝,只是会一些推诿之词,从不把话说得太准确。就像那年南城问她新年要不要一起去南边看杏花时,她只说了句“看情况吧”,对方却像没听懂言下之意似的,反倒没事人似的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好了。”
就是那时候,她发现了好像讨厌南城这件事不需要好像,就是讨厌。
讨厌她自以为是却又愚笨无知。
冬日匆匆换下一抹残阳,一轮新日如约而至,早春从未迟到。锦屏最出名的是杏花,南家就住在花开得最好那面。一听是去南家,宋家上上下下忙活了好久,找来一身得体的衣物把宋婉春好好打扮了一番才把她送出门。她就那样盘着一丝不苟的头发,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磨着石子路往南走。斑驳了丝质的水绿色旗袍,掠过留下闪烁的痕迹。
那天阳光很好,树叶囚禁不住它的动向。“就这样死在春天里不失是个好选择。” “婉春,死亡不是唯一留住一段时光的办法。”
爱和记忆才是。
“说的是。死得太难看岂不是白费了这好春光。”婉春抬眸,星星点点的红随风一泄而下,没有一缕花瓣落向她的归属。
再见到对方是在深不见底的巷子里——那是婉春活了几年的阴霾。蓝天之下,有晴空万里的地方就有太阳被云朵溺死的地方,终年不见天日。那是沐浴在阳光下长大的南城从未见识过更理解不了的,所以她不顾一切地攥起宋婉春的手,一口气跑了很远。
“他不会追来的。”白痴,都是因为你,现在他钱也不会给了啊,婉春皱着眉拉了拉有些松散的衣服。她再次想起了自己那句话:自以为是却又愚笨无知。
“……这样啊,对不起。要不多少钱我赔给你?” 对方似乎真的很抱歉,从口袋里掏出一打纸钞数也不数,随便摸了摸然后抽出一叠来。
“如果能这样那最好。”需要这笔钱又不好意思直接索要,再加上这种事被撞破的羞耻感,婉春只好东张西望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拿着吧。”边用手指抹掉婉春晕染在脸上的艳红色印痕。
“很丑吧。”
“只是不适合你而已。”太干净了,干净到大人的那套审美在她身上显得太过生 硬突兀。
“还有,你的手指受伤了,是刚刚他拿烟头烫的吧?”说完又拉着婉春往药店走,非要配一支药膏。婉春也就去了,手上留疤自然是不好看的,她从小到大最怕丑了。
“疼的话记得喊。”南城一手用镊子夹着棉球,另一只捏着婉春的前掌,用力得甚至有些发抖。嵌着的黑色烟草粉末触目惊心,沾了酒精的棉球还没有擦上她就先吹了好一会。
“要不我自己来吧。”
“那怎么行,如果我不拉你那一下就不会烫伤了。”婉春看着那人因认真而鼓起 的腮帮子,突然觉得愚笨和无知也变得可爱。
这句话也得到了证实。
南城大她三岁,却总是一副什么都不会的样子,好像她只有对所有人和事都高涨的兴致,像电线杆上唧唧喳喳蹦蹦跳跳的麻雀,那种热情从来没有尽头。明明全校都 穿着一样的灰白色校服,在她身上却像是鲜艳的水墨颜料翻出一道彩色瀑布。婉春相 信没有人不会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婉春是画画的,基本上所有的器材都在光速烧钱,她就捡小表妹用剩下不要的铅 笔和画笔用。搞艺术这件事也是瞒着全家人的,不仅因为他们肯定会质问她疯了吗, 更是因为那时除了国画其他的艺术种类都算是“崇洋媚外”的体现。她势单力薄,没 有家也没有家人。她坐在书桌前,窗外已经没有灯是亮着的了。手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等她回过神来,人物的轮廓已经描摹了八九成。是南城。她叹了口气,认命地画完了整张素描画,把它静静搁置在抽屉里上了锁。
爱恨同源。
“南城,新年快乐。”
“岁岁平安。”
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愿我们可以永远这样,有很多美梦,有很多个春日。”那个时候,她们都很年轻。有很多自以为是的想法,喜欢把永远挂在嘴边,说过很多关于未来和梦想的话。以为自己有无限的爱可以挥霍,也以为自己一定会和自己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
永恒的确是个太有诱惑力的词了,让她们走上钢丝绳,即使结局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可是我好像要结婚了。”南城手里飘落的细碎烟星子燃了整夜,地上落满的烟灰被吹起,像是摇曳的月光,可是天边月亮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在如云似雾的夜晚里,两个人坐的有些距离,只有影子扭曲成一片。婉春听了也只是笑笑,划了根火柴将手里的纸鸢化为人间一片片不起眼的埃垢,在烟雾缭绕中放它自由。
“那挺好的”, 许久她终于开口,“毕竟人总不能死了没有墓地吧。”南城知道 她的意思是不想她像她一样。那样实在是太可怜,流离失所一生,死后灵魂也没有个住处。春风拂过,南边墙头探出的杏花也自知留不住它。但南城抿了抿唇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她偏要强求。
那晚,南家灯火通明一整晚,这是南城第一次发现这个家里原来有这么多人。
只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
这样一件如同一粒石子扔进水里般的小事,明明激不起水花却又不被允许沉入水底。可即便南城猜到后果,她也不会为自己歇斯底里的任性而感到抱歉或后悔。
“早些天我听说你和那个贫家女整日在一起厮混还不信。没想到你倒好,自己上赶着承认!你知不知道我们南家是要被你这样毁了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花瓶被打翻在地,玻璃碎片溅起水花,她再也不想做什么南家大小姐。
“南城!”冷冰冰的两个字扑灭了她炽热的反抗。南家不会为她而让所有人都戴上“反叛”的名号,她就像一块方糖一样在被需要时扔进滚烫的热茶里溺毙,融化过后没有人还会记得她。
“南城你糊涂啊,”一个略有些粗劣的中年女声在一众交头接耳中格外明显,似乎就是刻意要说给南城听,她继续道,“弟弟还小,以后这个家就剩你能当顶梁柱了。” 不知抿到第几口茶,一阵倦意把南城从闲言碎语里慢慢扯了出来,有东西掉到地上。人们毫不避讳地带着大名谈论着她,其中还有替她惋惜的。可是那些都慢慢离她而去。再醒来时,眼前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灌进来,被撕成一片一片的。原来城南也不一定只收藏旧事,多得是同林海音一般的小孩子被丢在成长的十字路口。幸运的或许能免于一死,从此徒具形骸地活着;不幸的送往地府充公,了无牵挂。
他们都要长大。
而花都要落下。
可她下一秒就看到了比起失去春日更可怕的东西——婉春也被抓来了。手臂上布 满抓痕,就像拎麻袋一样被拧着扔进隔壁。低头垂眸,好像她才是那个犯了最大的错 的人。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她!明明有罪的人是我!”
“安静!”回应她的只有铁棍打在铁门上的一声。
“求你了,离我远点吧……”南城说完就发狠地拍打着隔壁的墙,还想喊点什么,可嗓子里像是堵了棉花,失声一般透着风又喘不上气,眼前只剩一片蒙蒙的水雾。
“可是南城,我爱……”哭到最绝望,一声也发不出,只剩下从喉中溢出的虚弱 的呜咽。
“你爱画画。” 别说出来,婉春。别现在说,从此往后余生也都别说。
虽然我做梦都想听你说。

时间就这样赶往下一年,从不给那些囫囵度日的人机会悔改。
很多警卫员都提前赶着除夕夜回家了,所以晚餐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同于往常的沉默。今天多添了一道荤菜,门口还贴了对大红春联,那是少有的外来新鲜气息。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一群小萝卜丁围在门口新奇地看着大人贴春联的模样,只不 过现在不会再有人拎着耳朵把她揪回家了。吃完饭后是一年到头来难得的一次外出活动,尽管是在被圈起来的那方圆几百里地。
“你……好像又瘦了。”南城心里有成千上万个问题想问:你最近还好吗,睡得好吗,吃得好吗,你后悔吗,最后只憋出了这样一句没有由来的主观陈述句,自然也只换来了轻轻地一声“嗯”作为肯定。
快到宵禁时间,周遭山呼海啸,人群涌动,没有人注意到渺小的她们。大门口警卫室的电台声断断续续地溜出门缝,奔向自由,似乎是在倒数,计算着她们仅存的时间。
“南城,又是一年。”
那是只属于宋婉春和南城的时区,比正点时间早几个数,可对她们来说,是正正好好十二点。她们在黑暗里相拥,在逃不出的时间里用尽一生追逐春光。南城不敢看婉春,她不怕她不再年轻美丽,她只怕她正值青春,却在红尘嚣嚣的沼泽里摸爬滚打,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她越往后退,婉春就向前得越近,非要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烟花和人工光影,只有南城交织成海的眼泪和一瞬被月色点亮的光景。恍惚间,又像是看到了曾经画中的落花纷纷杂杂,映在她眼眸深处斑驳陆离。突然,澎湃的人潮又汹涌而来,全变成具象的墙,阻挡着她们。
“嗯,岁岁平安。”
生生不见。
说完,南城沉重地踩着新年到来前的最后几秒转身离开。
宋婉春竭力拨开障碍,追了过去。她只看到茫茫夜色,没有南城。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是告别,是逃避,是来自南城最后的通牒。
“他们问我,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还会配合他们。”春去冬来,迎来送往,枯荣之间,一晃就是几十年。南城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细软的发丝垂落在眼前像是 刻意要掩藏点什么,肩膀微微发抖。
“可我从未想过要配合他们,我只想她自由。”别说世界了,就那方圆几百里的一块小地方,有多少人让婉春要贤惠、懂事、灵巧,把一个好妻子的标准一个接一个 的往她身上套,可我只想她自由。要自由地成为她,也要自由地爱上另一个人。千万 要忘了我。当然,也千万别找个像我的。我怕我会问为什么不是我。
“我活的时间比她久一些。直到现在,偶尔别人口里谈论起的我,也只是那些与我本身毫不相关的东西。谣言也好,绯闻也罢,诸如此类。”
“婉春呢?”
“我不想她那样。我要她一生顺遂,永不跌入世俗。”
世人不让,她便偏要强求。
宋婉春在互相能看见但又要假装没看见的日子里,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曾经为什么讨厌南城。因为她最大的强项就是太过天真。她用赤诚的眼睛看待世间的一切,不计后果不顾一切地狂奔着,哪怕没有方向,她也会回头那样笑嘻嘻地看着你。
一副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又像个傻瓜一样,伤到自己。
婉春总说生活就跟抛硬币一样,可硬币总有另一面。南城故事里两年的花好月圆,却是婉春一个人的断壁残垣。在那些日子里,有些人自以为拔掉了她尖利的爪牙便能让她屈服听话,他们以为肉体上的折磨足以击垮她。囚服早就与各种污秽混合,泥泞不堪。一切都是没有来由的,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时间。她不忍心让南城沦为苦难的由来,无论多少次被强迫着看到她的脸,冠以罪名,加以惩罚。
因血肉模糊而刻骨铭心。
“赶紧换件衣服,哎呀!你怎么那么磨叽,等会审查的都要来了!”她被填装进一件根本不合适的衣服里,胳膊折起来塞进袖口都绰绰有余。喊叫声让她的耳膜充血,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血流像是要冲破薄膜。她鲜血淋漓但横冲直撞,直到最后瘦得皮和骨之间只剩凸起的血管,勉强维持着整个身躯。她像只受了伤的金丝雀,在不透 光的笼子里挣扎到死,慢慢成为冢中枯骨。南城也经历了这些吗?她慢慢顺着墙跌坐 到地上,不敢再往下想了。
可他们还不满意。

她早就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受了多少伤。窗外的雨滴答滴答地落,每一 声都像在提醒她留意沙漏里缓缓流逝的生命,筛出的却是烛泪。它们滴在她心尖灼烧 割裂,无限隐痛。不知道已经流出了多少,更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她再次拿出了画笔——只剩下短短几厘米的一节。有些画纸已经潮了,铅笔的线条在晕渲里长出了毛绒绒的边,柔和了画中人本来凌厉带锐气的面庞。间透着熟悉的笔法,唯独多了个习惯——在打完草稿后先从眼睛开始画。这是在遇到南城之后形成的。是很灵烁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钥匙转锁的声音响起,几十张画纸散落一地。
“你倒是继续再画啊!真的以为自己描几个线便能当画家了?”让她恐惧的那张脸近在咫尺,一双眼睛就像濒死的鱼那般朝她凸瞪出来。
“穷人家出来的,受洋派荼毒倒不浅!同性恋还真是恶心,今天我就非要把你掰正不可!”南城在窗外罚扫整个书院,什么都听到了,可她隔着那堵墙只当是这地方还有另一个艺术家。直到他们推走那盖着白布的身体,那节血肉模糊还连着筋的无名 指掉了出来。那块显著的疤痕让南城愣了好久,她才意识到是她的婉春不在了。脑子像是被那块白布全部遮盖,只能透过它看到婉春死前最后的眼神。那是一种求死的动物濒死前的眼神。它们突然冲着她笑,绝望里盛开着希望。
也好。对婉春来说,那是她认识南城后的余生。也许她只是太害怕失去永恒,失去春天,失去南城。害怕到能让她忘了她曾经怕疼,怕丑,怕孤独,可能也有点怕死。
也许那才是婉春真正换来的,一个人寂静的声嘶力竭和另一个人震耳欲聋的沉默。
好像是故意为难她,宋婉春的东西是当着南城的面烧掉的,包括那几十张图纸。南城看到了那只才画了个形状的眼睛,是自己的肖像素描。曾经那么坚不可摧的人原来是那么脆弱,一段时日、一把火,就能抹掉一个人生活过的萍踪。她只觉得胸口漫 溢的情绪瞬间决堤,抑制不住的眼泪唰地落下。好似一把刀无端插进心口,钻研刃锋于血肉之上,顷刻脏器破裂,鲜血横流。她在那日分别后其实再也没哭过,被悲伤萦绕时在外人看来也只是怔怔地在愣神,她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原来藏着不等于遗忘。原来我还是那般爱你,甚至更多。
太晚了。有些话不早点说就是这样。
马上,婉春那张脸和那消瘦的身躯也会变成一盒随风散去的灰。她出生便开始颠沛流离,到死也没能有个安心落脚的地方,倒还真像雨一样。家里没人肯认婉春,也就只能把她葬在后头的山里,那里和这里隔着高墙电网。
连座稳当的碑都没有,连个寻她说话的去处都没有。
“婉春啊,下辈子能不能答应我不做春雨。那样留不住春天,我也留不住你。”
“罢了。你若是想我了,记得往我身上落。” 世俗和南城本都是两个字,婉春却永远无条件偏爱后者,赋予它远不止两个字的力量和可抵千千万万世俗的勇气。
可南城终究还是将婉春交还给这浊世,任她继续在指指点点中慢慢虚化成缈,什么也做不了,再用余下的半辈子去借下辈子的缘分。保佑爱人一切都好,来生顺利,无病无忧。再叩首愿自己下一世无欲无求,足够愚笨再不找寻那无望的春。
婉春是南城回忆里的象牙舟,贯穿了她整个青春甚至整个人生。可南城旁边就有 一座独木桥,她们不必也不能选择与彼此共渡。
“他们杀了她。”提起几十年前的事情,南城好像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
“我时常在夜里听到她的哭喊声,可笑的是没有一句诉说着她生理上的苦难。那是一种除了我和她以外,不能、也无法让第三个人知道的痛。”
“傻孩子,没有无名指的誓言也可以和我过一辈子的。”
“我点燃了监察室。”
“慌乱之中,没有人记得我。有些人甚至连钥匙都丢下了都没能逃出他们自己设置的机关。可是婉春也没有。我离她真的好近,可是除了她的一节断指我还是什么都带不走。”她只能暗自庆幸,庆幸爱人的生命尽头没有归属于噩梦。她又祈祷,祈祷 她的灵魂自由地去往了她想去的地方。
书院被一把火烧了,南家闻讯派人来接她回家。火车回程的路上,鸣笛声从北慢慢向南传去,经过锦屏中学那一片的时候——下雨了。她看着窗外,雨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弃楼、枯树、时不时闪烁一下的灯牌全落在她眼里,又飞速地退离她的视野。火车在分岔处开上另一条铁轨,那个离她好近好近的春天又慢慢被拉远。愈来愈远,远成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风不大,你说,我在听。”没有人能回应她,只有雨还淅淅沥沥地落,风轻轻地顺着雨的方向刮。
“我也想你。”
南家人只当是她病没好,把南城关了几个月让她养病。可他们发现她偶尔还是会自言自语,尤其在下雨天,只好解释为“疯了”。
“姨,杏花今年开过了吗?”
“杏树早砍了。你去了以后,马上就有官员来把杏园的树都砍了。”
“说那里不干净,反人类恋爱倾向的地方不好多留。”正在叠衣服的佣人不了解南城走的这两年去了哪里,只知道按夫人的命令一一照做。例如,在小姐走的那天特意嘱咐,让她去抓了名为“洋金花。”的中药,她不懂,但去做了。再例如在小姐走后的每个月,夫人都会定期让她送钱寄往北方,她也从不过问。这些年关于小姐的消息她也听别人在背后咬舌嚼根地谈起过,可她不愿相信自己从那么小看着长大的小姐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有联系,只当是些蜚言谣喙,不可作数。
“南城,我警告你别太过火。”母亲端着茶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仰了仰头支走了佣人,示意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你当初送走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是如今这个下场!”视线变得很模糊,远处的树上系了根飘摇的红绳子,像是毫不起眼的一朵小花,在零落的枝头荡啊荡。等风吹来,仍是无能为力,作壁上观。
“你……!你这条命都是我们给你买回来的!”南城不作声,难懂的眼神里交杂着太多难分难辩的情绪,像悔恨,像疑惑,像如梦初醒,最后悉数归为一种悲哀的无奈。
母亲把茶杯底重重地磕在桌上:“你以为为什么你还活着?还不是因为我们给他们每个月都寄钱,不然你就跟那个女孩一样!”南城从未见过母亲气成这样,要不是有人扶着,她差点就要摔倒。“南城,原谅妈妈吧。”她分不清是原谅什么事情,只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答应。不久前还吵着要打这个杀那个,只是她现在有了“疯子”当借口,反倒喉头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无力感排山倒海淹没了她,叫她喘不过气,呼吸都觉得奢侈。
宋婉春早就不在了,那又有什么用。
“有些病即使是治不好也终有一死,可喜欢她不一样。”
顷刻燎原,此生不尽。
有太多太多东西南城这辈子都学不会了,但她也无所谓,大都可以笑笑过去。合唱时练了好久也突兀的错音,没关系,那便不唱了;针线活缝缝补补做不明白,没关系,日后就雇人来做。从此不再喜欢宋婉春只是南城这一辈子这么多学不会的事情其中的一件罢了。
却是唯一除了不去勉强以外没有解决方案的事情。
也许,这一辈子好像除了春天和墙头的杏花以外,她最不能嘴硬说没关系的,便只有宋婉春了。
等这个世纪灰飞烟灭,日月星辰都死去了,琐碎的、困住她们的尘土也堙灭,或许她还能再见到她的。
“我有一天会忘记婉春吗?我常自己问自己。或许不会忘记,但总有一天我会想不起来我们在一起的丝丝缕缕。”
“只剩一个空壳,只剩下一句话。”那也好,能记住就好。
南城从不信念那些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就能驱邪,可世界上最短的那三字咒 语她终生忘不了也放不下。
——
“喂,您好?”我刚把新整理好的手稿摞成一打,排好顺序,电话响了。
“张女士,很抱歉打扰了。我们刚接到一通电话,来电人称她作为您小说中的人物——甚至是没有使用化名的主要人物,需要提前审阅一下内容,确保并无有损名誉的不实描述。”
“哪位?”我哗啦啦地翻着手稿寻找没化名的人,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我意识到除了婉春以外,也就只有那一个人——
“好久不见,南城。”
我从来都不清楚她疯了没有,但她病了。她在几十年前就病了,只是在我 10 岁左 右才出现了并发症,或许与我有关,或许与我无关。她不做声,我们之间只有书页和风在交流。翻页声停顿了很多次,我好奇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她的眉眼一弯一平中流露出的那副神情我曾见过,我终于知道:
她是来找回她的春天的。
不敢言爱,岂敢奢春。
尘土之下,徒爱无春。
“写得好,尤其是最后那里。”她没有留下告别的话,只是她步履蹒跚地走出真空封存起来的记忆。我愣愣地看着她,风将手稿吹落,时不时翻起被故事里的第三人重新拼凑出的满地狼藉。
我手忙脚乱地在白纸黑字里找,可只找到了那一句:
“婉春,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