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甲虫

洗澡 王伊憬

洗澡的时候,她发现了一双眼睛。

她褪下衣物,光裸地站在镜子前,就是这时,她发现了那双眼睛。

眼睛明显是在盯着她的,注视着雾蒙蒙的镜面中一副若隐若现的身体。乳房与腰肢的轮廓,微微隆起的小腹,圆润的肩头,有些红肿的小腿与脚腕,拼凑出一个还未成熟的女人来。这具身体她日日洗澡的时候都见着,可是今日被那双眼睛看着,却反而显得陌生了。

她突然感到浴室灿黄色的灯光在灼烧着她,烧出了一阵她从未感到过的羞耻感。一股发苦的酸味从她喉咙口里漫上来,她不敢继续面对这具身体,便逃进热水里去。 细碎的水流扎在她的皮肤上,眼睛还在注视着她。透过水流的缝隙,盯着她指缝的沟壑,膝窝的褶皱,龟裂的脚后跟,乌紫色的肚脐眼。她感觉身上每一寸皮肤的纹理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反而成了那眼睛一刀刀刻出来的,一件被反复审视了千千万万遍的雕塑作品。 她近乎偏执地搓洗着这具身体,近乎要从雪白的泡沫里挤出血来。第一次如此陌生又真切地意识到这具身体的存在,她想要洗去这双眼睛带来的一层黏滑溃烂的羞耻感。

这不太对。她跌出浴室,赤裸裸地踏在瓷砖地板上,天旋地转。眼睛,眼睛,眼睛,到处都是眼睛。盯着,望着,欣赏着,审视着这具毫无遮蔽的鲜活的躯体。目光切开她的血管,掏出她的脾脏,翻出她的肚肠。在闭塞的厕所里,不再属于她的肢体被残忍地展出。

一声堵在嗓子里的呜咽不断地放大,最终成了止不住的号哭,眼泪浸湿了她那颗疲累又羞愧的心。她怀着一腔恼怒无谓地挥舞着拳头,用指甲在手臂上抓出一道道狰狞的红印,歇斯底里地揪扭着大腿和腹腔,试图用这不堪的暴力来夺回哪怕是一点控制权。奄奄一息地倒在用视线筑成的牢狱之中,她想要尖叫。

闭上你的眼睛!

但是眼睛不会离去,在泪水、血液、抓挠、嘶吼之中,它们总将或冷漠或热忱地凝望着她。最终她将会习惯这些眼睛,最终她将会在它们的意志之下行动,最终她会温顺地与这羞耻感度过一生。

良久,她感到自己被抽离出了这具身体,而这时她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原来,那就是我的眼睛啊。

理发店 吕彦慧

警局外的太阳正在忏悔着。

狭小天空上的那抹橙红色已经低低地嵌在地平线尽头的两栋高楼之间,好像忽地一下就要溶解开来,让周围的云不均匀地沾上颜色。槐阴大道的两侧投下朦胧而婆娑的树影,方圆几百米开外,除了我空无一人。于是,我与周围无数同样寂寞的尘埃共 享着这缓缓跳动的日落的脉搏。

这不禁让我想到去年仲夏的某一天。

理发店

那天的傍晚也同样充斥着暖色调和飘浮着的陈旧空气,深吸一口就仿佛要全部堆积在肺的角落。我就是在这样的傍晚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头发竟已经长过了肩膀:一公分,两公分,三公分,或是更多。多出的头发像是逾矩的黑色楷体字迹,从格子里伸出讨人厌的胳膊,一直延长到格子外。

我始终弄不明白头发是如何悄无声息而又贪婪地汲取养分滋养自己的,也从未察觉到它不断变长。为此,我曾经甚至每天观察,却又发觉每天都与前一天没什么两样。等到终于能看出变化时,它竟已经逼近肩膀了。

离家最近的一家理发店就在拐角处,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若不是租给我公寓的房东曾向我推荐,我怕是会像其他路人一样忽略了它略显局促的门头:理发店被两个知名的美容院夹在中间,像是装修时切割出来的建筑碎片。

店门口挂着“WELCOME”的牌子,旁边用一只马克笔写着“一屋四季”。这名字还颇有些文艺。单扇自动门后均匀地渗出温暖的黄色灯光,只有逐渐变浓的傍晚提醒着人们它并不是像月亮一般反射着太阳的余晖。

我立在门口,门有些迟钝地打开了,随即发出一声更为迟钝的“叮咚”。理发店里没有顾客,前台处也没有人吆喝着欢迎光临。我狐疑地环视着这个拥挤的房间:店面大约只有三十多平,摆着四个西式古典风格的美发椅和镜子。椅子上的铆钉远看已经有些发黄,浅褐色墙纸的角落也开始脱落,失去粘性的部分像花卷一样蜷起来。墙上除了墙纸还贴了泛黄的五线谱,看不见的音响播放着欢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一直 飘到我的耳膜上。

最终,我在一幅画前停了下来。画中,七个容貌相似的裸体女子站在水中,正围着岸上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男人,好像要把他拉入水中。画的角落处贴着一张标签,写着:“《海拉斯与水仙女》【英】约翰·威廉·沃特豪斯”。

“你也喜欢这幅画?”我偏过头,看见一个店员模样的男孩,大约二十多岁。他腰间系着一个工具袋,脸上挂着看起来有些熟悉的稚嫩容颜。

我本能地摇摇头,“不喜欢,虽然我也不太懂艺术。”我顿了顿,“你们店的装修风格还挺特别的。”从小我就被教导不能轻易否定别人,哪怕否定了也要加上一句称赞,目的就是为了抵消掉上一句话。

男孩对于我的称赞置若罔闻,“不懂艺术也能判断个人喜好了?”他的嘴唇弯起一道弧线。“只是开玩笑,别介意。”

我浅笑,也忽略了他的第二句话,“当然。就好像你不懂音乐也喜欢听巴洛克管弦乐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音乐?”

我耸耸肩,“猜的。”

男孩沉默了许久,好像在思考我话里的真实性。“你为什么不喜欢这幅画?”

“不喜欢看女性裸体。不喜欢看男性视角下的女性。仅此而已。”

“你是说有扭曲女性形象的意味?”他似乎是单纯地想跟我讨论艺术。

“我可没这么说。”

“可我觉得这是女性独有的美感,而沃特豪斯笔下美感的最高境界就是性感。这不是世俗的情色,而是艺术……”

尽管我很难判别他说的话是否是正确的,我还是为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博学一些的念头而感到害羞。我将视线从画上移开,轻咳一声打断他。“我是来剪头发的。帮我剪到比肩膀短一点就好。”

男孩怔了怔,把我带到一把椅子前。随后,他给我全身罩上一块白色的围布,我挣扎了好久才把手从两边拿出来。他拖了一把滑轮椅到我跟前坐下,抓弄了几下我的头发,从工具袋里掏出一把平剪剪刀,然后在我肩膀上方三指的位置比划了一下。我点点头,示意他剪下去。

“为什么只剪这么一点?过两个月就又长回来了。”

“不喜欢太短,也不喜欢过肩的长发。长回来就再剪好了。”我心中暗自祈祷这不是理发店骗我办卡的新招数。

“听起来你好像有很多故事。”他笑着。

“那你喜欢听故事吗?”我反问。

“当然。”

我最终也没有跟他讲我的故事,但是却在他店里闲聊到夜晚。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再也没去别的理发店,而是选择了这家人流量小的“一屋四季”。有客人来时,我就坐在旁边的美发椅上看着男孩工作;但大多时候,我是唯一的顾客。我听他高谈阔论讲艺术,爱和女性,那样的自信让我的内心为之撼动。后来,我有时也会插两句关于音乐的评论,偶尔吐槽他的音乐品味。两个月后,我们确定了关系。又过了两天,我们再次独处一室。这次的房间里没有美发椅,而是有一张大床。

那天,我躺在床上,他的眼眸在我身上烙下炙热的印记。他宽松的体恤因为俯身而离开了皮肤,裸露出一部分刺青。那是一条弯曲了四次的波浪线,像是什么东西的尖端。

“你把上衣脱了。”

我阻拦住他手上的动作,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暗示意味。他照做了,于是那一瞬间,我看到了那个刺青的形状。那是一只手,我刚才看到的波浪线就是手指的形状。整个刺青从肚脐眼上方一直延伸到胸口,像一棵骇人的、光秃秃的树,只剩下树干和树枝。

我没来得及整理衣物便跳下床,落荒而逃。

头发

十几年前的某个晴天或是雨天,我被拐卖给了一户农村人家。是卖是送,我到现在也不清楚;甚至起初,我都不知道自己将永远地离开家了。只是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对现在的我再也没有意义了。

仓和村哪怕在栾州市的地图上还是个极小的点,就像是吃饭时黏在嘴边的饭粒一样。把我牵回家的阿妈操着一口家乡话,我勉强能听懂她说她是我远房的姨妈,认识我妈妈。那时我对她的话坚信不疑。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她才承认,当初她的谎言只是为了想给儿子找个城里媳妇。既然早晚都得多张嘴,不如早点买来,多培养感情。刚何况以后“进城容易,脸上也有得光。”她说。

我刚到姨妈家的时候,这个房子里拢共只有两间房。一间在进门左手边,是姨妈姨父和表妹的房间,我一次也没进去过,只在门外张望。进门右手边的房间只有表哥徐景昱一个人住,于是我就被安排在了那里。恐怕早在那时,姨妈就已经把那间房当做了她儿子以后的婚房。

卧室里的床靠着两面墙放,窄的像个棺材。每天晚上,棺材里都躺着两个人,下面是妹妹,上面是哥哥。徐景昱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大人们说他平日里助人为乐,是个努力奋斗的好少年。

可是他总是会狠命地压制住我挣扎的四肢,警告我,“你敢告诉我爸妈,我就杀了你。”在他的戾气下,我俯首称臣。当阳光照进我们的屋子时,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他的手,其次再是他手中的我的胸部。

“咋滴嘛?”姨妈听到我的尖叫跑过来。

“妹妹昨晚上做噩梦嘞。”这时他早已抽回了手,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

“莫事哦。噩梦都是假的。”姨妈摸摸我的头,我闻到她手上有甜甜的栗子味。 “昱子,快帮妹妹梳头哦。”

她说的没错,我的确做噩梦了。只不过更大的不幸是,我做的噩梦是真实发生的。

徐景昱一只手拿起梳子,从发根往下梳,另一只手透过头发沿着我的脊柱向下摩挲,一直到达了垂在屁股上的发梢。

“你前十年都吃的是啥嘛,才十一岁就胸大屁股翘。”这句话他说了不止一次。我感到浑身一阵战栗,恶心得几乎要干呕。他去上学后,我拿出姨妈刚磨好的厨房剪刀,对着镜子,“咔嚓”。随着这声音掉落的不是照片,而是我留了十年的及腰长发。

我把这头发丢进村头的水沟里,毫不犹豫地走回了姨妈家。

刺青

姨妈的屋子趴在仓和村东南边的角上,离村口不到一里路。冬旱的黄土地扬起飞尘,蒙了窗,也蒙了眼。南角上除了姨妈家还有两户人家,对面一户是一家四口人,母亲在政府新建的缝纫厂里当女工,父亲在城里打工,半年才回来一次。在姨妈家住的这段日子里,我只见过他一次。

那家的两个孩子都与徐景昱一般大,每天都一起上下学。他们与那时的大部分男生做着大约同样的事情:打架,打弹弓,揪女生刚编好的辫子和新穿上的文胸,嘲笑她们被血染红的裤子。我经常看到那个被欺负的最凶的女孩常常一边哭,一边捂着胸往家里跑。后来,听说她就嫁给了姨妈对面那家的两个男孩中较为年长的那个。

旁边一户人家只住着一个鳏夫——至少别人都说他是。他姓赵,因为长得显老,大家都叫他赵老头。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叫赵老头,到了四十多岁还叫赵老头,于是,二十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被省去了。

我帮着姨妈家干活的时候曾听说赵老头从前在别的地方结过一次婚。由于他在结婚后还频繁出入风月场所,他的女人跟他闹,他一怒之下就签了离婚协议书,跑到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来卖栗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家又说那个女人出意外死了。

我想,仓和村就是这样,谣言传得总比知识快。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并不讨厌他。赵老头跟姨妈关系不错,有时还到我们家来吃饭。来的时候总会带点他自己炒的糖板栗,还教我怎么捏能开出完整的果仁。我想起村里人又说,赵老头这辈子摸的最多的就两样东西:板栗和女人。

我说赵老头看起来不讨厌不是没有原因——他在每个人眼中都至少有一个优点。我喜欢吃他炒的板栗,那是在仓和村生活的日子里少有的甜。姨父说他守信用,那是因为姨父那辆装谷袋的板车借给他两天就被他完整地送了回来。徐景昱呢,喜欢他的纹身。

赵老头的纹身在右侧背部,是个复杂的曼陀罗图案。我自然没有亲眼看到过,而是徐景昱在某个晚上从赵老头家回来告诉我的。我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但对上他的目光,只好听他说了不知多久“肉体和灵魂的双重结合”和“事物的精髓和源泉”这些与他年龄不符的词汇。我想,这大多也是赵老头告诉他的。

徐景昱学别的慢,但学起赵老头嘴里胡扯的这些却极快。有天他写完了功课,像只骄傲的公鸡般昂首挺胸地读完了名为“我的梦想”的作文。原文内容我还记得些:“像雄鹰渴望蓝天,像鱼儿渴望碧海,我渴望着这世界上最活泼的画笔和最绚丽的图案。”

那时赵老头正好在我们家吃饭,他连连说好,夸徐景昱有浪漫主义情怀。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主义情怀,我猜徐景昱也不知道,但他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这自然引来姨父极度不快。晚上,姨父揪着他耳朵逼着他改成了“用最平凡的手筑造最坚固的墙”,第二天才交给学校里的老师。

但姨父也并未因这件事跟赵老头怄气,毕竟他是个守信的人,还是徐家栗子的来源。

虽说大家都看到些赵老头的优点,不过,我先前并没发现姨妈喜欢赵老头的哪一点。等我发现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姨妈家和赵老头家离得极近,房顶几乎都要碰在一起。就算这样,到了雨水丰沛的季节,这两个屋子加起来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房顶。可那天正值隆冬时分,天地间干得没有一滴雨水。我听见赵老头的茅草屋顶飞出姨妈的声音,像一缕无形无色的炊烟缓缓上升,直到消失在蓝灰色的天空中,以至于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真的听到了那声音。

那一整天,我的心都不在我的胸膛里。当我看见姨妈朝我微笑,给姨父盛饭时,我的眼睛好像也不在我的眼眶里了。当我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躺在床上,躺在无垠的黑夜里的时候,我最终没忍住,向徐景昱讲述了赵老头屋子里的两个人。

“这有啥,我妈没在家就准在那。我看到过好几次了,没想到这个赵老头长得老,身体……真是人不可貌相嘞。”

我试着想徐景昱趴在赵老头家的玻璃上往里看的样子,发觉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甚至,当我回想起窗户里的景象时,我看见那个男人不是赵老头,而是他。

大年三十,他和朋友从城里回来。夜里,他掀开他的衣服给我看。

“看嘛,这不就是艺术。但这只是个纹身贴。等我成年了,一定要去弄个真的刺青。”当他再次覆在我身上时,他胸口那个手形状的纹身贴好像要伸进我的身体里,将我的灵魂取出,撕成无数个碎片。

疯子

“……当时我躺在床上,看到他胸口上的图案就立刻逃跑了。”我顿了顿,“警官,我的故事就是这样了。”闻言,面前的实习警官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我。

他向我确认了几条信息,关于我,关于理发师。还关于证据不足无法立案。我一一点头,感觉自己刚刚过去的十分中生命同赵老头的年龄一起抹去了。

在仓和村,我是饕餮,狼吞虎咽地以板栗和证据为食。吃下去的东西未经过咀嚼,最终还是随着肠道消化变成了灌溉土壤的肥料。

可在这位年轻的警官的脸庞上,我看到了徐景昱日益硬朗的眉眼和赵老头不曾改变的容貌,那是从我的肥料中生长出的一株植物。我还听到,在他自以为低沉的声音的尾声,有一个微不可闻的嘞。我想起徐景昱总是说嘞。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叫他的名字,“是我,是我啊!”

他微微蹙起的眉毛是徐景昱的眉毛,他深色的眸子里映出的是我的脸。我的眼睛一定已经激动得通红,整个大脑的血液仿佛都要冲着眼睛而去。我隐约能看到在他衣冠楚楚的外表下,胸口那只手在朝我挑衅似的摆动,又好像只是风吹树叶,冷得发颤。我快步走过去,拽起他的衣服。他推开我,大声警告我袭警是违法行为。

可衣服下什么都没有。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你为什么不纹身?”我质问徐景昱。

他只是不断地让我冷静,还示意询问室里的监控派更多民警过来。徐景昱从前从来不说冷静,他只会禁锢住我的双手,让我动弹不得。果然,为了做警察,他把自己的刺一根一根地拔出来了。但他从前的刺还留在我身体里。

“那赵老头说的话呢?难道你不想找到万事万物的源泉吗?” 如果我能把我破败的心脏摘给他看就好了,那样他一定能认出那是他留下的划痕。血淋淋的伤疤结了痂,痂掉了就变成了疤。徐景昱又说他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赵老头。他大概是疯了,我想。

在被从询问室抓住胳膊拉出去的时候,我忽地想起北岛诗中有着“冗长的回声”的死亡。我听见了那寻不见源头的回声,它回荡在无数个时空之间,将无数个灵魂穿成一根线,可是我却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警局外的太阳还在无端地忏悔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面镜子,凝视着映出的自己。该剪头发了。

无春纪 数雨

她只是在那个没有春天的纪年里迷路了。

曾经在我孩童时期隔壁住了一个老奶奶,她不愿意我叫她奶奶,甚至为此牺牲了传统的辈份称呼,让我直接叫她南城。或许这个名字对她有深刻的意义吧,或者她曾经年少时有很多她不忍心成为过去的事情发生。不过随着我长大,早就逐渐忘了她讲 故事的神情和语调,只记得当时即使没见过多少人也觉得她年轻时一定是个五官立体的标致美人。只记得小时候的我很不懂事总缠着她给我讲新鲜事,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我还记得她讲了我整个童年的那个故事。

——

宋婉春一开始是不喜欢南城甚至有些厌恶的。

可她也隐约感觉到遇见南城的那天注定是不平凡的。因为下雨了,也因为那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她恰巧被赶出了教室,倒也没做什么,就是多嘴纠正了先生读错了字。其实她早就隐约感受到有些东西的发生跟她没什么关系,跟她做这件事的态度和礼节没关系,甚至跟她做这件事也没什么关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讨厌一个人亦是如此。

她在走出教室的时候被头顶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往上看了一眼,是个女孩在跟她打招呼。

“我认得你。喏,你的优秀作业还挂在那里。很独特的视角,别人的诗都在写春,你却想做雨成为春。”

可能是对方说话的表情比较灵动,语气又有些吊儿郎当,婉春觉得她做什么都像在嘲弄别人。

“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南城,就《城南旧事》那个城南反过来。是个留级的,应该比你大个两三岁吧。”婉春撑着铁栏杆仰头看着那人,一副怎么看都有些欠的样子。

“幸会。”婉春自认是个有教养的人,即使面对不讨喜的人也能面不改色地保持礼貌。

南城和宋婉春就这样在锦屏高中念书时认识。江南名校不少,锦屏能排得上前二。当年 16 岁的宋婉春家里连学费都供不起,靠着自己打点零工,再厚着脸皮问亲戚借点钱,拼拼凑凑过日子。

宋婉春自幼寄人篱下。宋家对待规矩本就严苛,再加上婉春无母又丧父,从小就懂得在大家族生存的准则。活着这十几年,刻在骨子里的,是一板一眼的克己复礼和一丝不苟的温润如玉。时间久了,便最看不惯不走寻常路的变数。可遇见南城,偏偏是婉春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变数。

她确实一向不善拒绝,只是会一些推诿之词,从不把话说得太准确。就像那年南城问她新年要不要一起去南边看杏花时,她只说了句“看情况吧”,对方却像没听懂言下之意似的,反倒没事人似的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好了。”

就是那时候,她发现了好像讨厌南城这件事不需要好像,就是讨厌。

讨厌她自以为是却又愚笨无知。

冬日匆匆换下一抹残阳,一轮新日如约而至,早春从未迟到。锦屏最出名的是杏花,南家就住在花开得最好那面。一听是去南家,宋家上上下下忙活了好久,找来一身得体的衣物把宋婉春好好打扮了一番才把她送出门。她就那样盘着一丝不苟的头发,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磨着石子路往南走。斑驳了丝质的水绿色旗袍,掠过留下闪烁的痕迹。

那天阳光很好,树叶囚禁不住它的动向。“就这样死在春天里不失是个好选择。” “婉春,死亡不是唯一留住一段时光的办法。”

爱和记忆才是。

“说的是。死得太难看岂不是白费了这好春光。”婉春抬眸,星星点点的红随风一泄而下,没有一缕花瓣落向她的归属。

再见到对方是在深不见底的巷子里——那是婉春活了几年的阴霾。蓝天之下,有晴空万里的地方就有太阳被云朵溺死的地方,终年不见天日。那是沐浴在阳光下长大的南城从未见识过更理解不了的,所以她不顾一切地攥起宋婉春的手,一口气跑了很远。

“他不会追来的。”白痴,都是因为你,现在他钱也不会给了啊,婉春皱着眉拉了拉有些松散的衣服。她再次想起了自己那句话:自以为是却又愚笨无知。

“……这样啊,对不起。要不多少钱我赔给你?” 对方似乎真的很抱歉,从口袋里掏出一打纸钞数也不数,随便摸了摸然后抽出一叠来。

“如果能这样那最好。”需要这笔钱又不好意思直接索要,再加上这种事被撞破的羞耻感,婉春只好东张西望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拿着吧。”边用手指抹掉婉春晕染在脸上的艳红色印痕。

“很丑吧。”

“只是不适合你而已。”太干净了,干净到大人的那套审美在她身上显得太过生 硬突兀。

“还有,你的手指受伤了,是刚刚他拿烟头烫的吧?”说完又拉着婉春往药店走,非要配一支药膏。婉春也就去了,手上留疤自然是不好看的,她从小到大最怕丑了。

“疼的话记得喊。”南城一手用镊子夹着棉球,另一只捏着婉春的前掌,用力得甚至有些发抖。嵌着的黑色烟草粉末触目惊心,沾了酒精的棉球还没有擦上她就先吹了好一会。

“要不我自己来吧。”

“那怎么行,如果我不拉你那一下就不会烫伤了。”婉春看着那人因认真而鼓起 的腮帮子,突然觉得愚笨和无知也变得可爱。

这句话也得到了证实。

南城大她三岁,却总是一副什么都不会的样子,好像她只有对所有人和事都高涨的兴致,像电线杆上唧唧喳喳蹦蹦跳跳的麻雀,那种热情从来没有尽头。明明全校都 穿着一样的灰白色校服,在她身上却像是鲜艳的水墨颜料翻出一道彩色瀑布。婉春相 信没有人不会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婉春是画画的,基本上所有的器材都在光速烧钱,她就捡小表妹用剩下不要的铅 笔和画笔用。搞艺术这件事也是瞒着全家人的,不仅因为他们肯定会质问她疯了吗, 更是因为那时除了国画其他的艺术种类都算是“崇洋媚外”的体现。她势单力薄,没 有家也没有家人。她坐在书桌前,窗外已经没有灯是亮着的了。手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等她回过神来,人物的轮廓已经描摹了八九成。是南城。她叹了口气,认命地画完了整张素描画,把它静静搁置在抽屉里上了锁。

爱恨同源。

“南城,新年快乐。”

“岁岁平安。”

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愿我们可以永远这样,有很多美梦,有很多个春日。”那个时候,她们都很年轻。有很多自以为是的想法,喜欢把永远挂在嘴边,说过很多关于未来和梦想的话。以为自己有无限的爱可以挥霍,也以为自己一定会和自己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

永恒的确是个太有诱惑力的词了,让她们走上钢丝绳,即使结局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可是我好像要结婚了。”南城手里飘落的细碎烟星子燃了整夜,地上落满的烟灰被吹起,像是摇曳的月光,可是天边月亮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在如云似雾的夜晚里,两个人坐的有些距离,只有影子扭曲成一片。婉春听了也只是笑笑,划了根火柴将手里的纸鸢化为人间一片片不起眼的埃垢,在烟雾缭绕中放它自由。

“那挺好的”, 许久她终于开口,“毕竟人总不能死了没有墓地吧。”南城知道 她的意思是不想她像她一样。那样实在是太可怜,流离失所一生,死后灵魂也没有个住处。春风拂过,南边墙头探出的杏花也自知留不住它。但南城抿了抿唇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她偏要强求。

那晚,南家灯火通明一整晚,这是南城第一次发现这个家里原来有这么多人。

只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

这样一件如同一粒石子扔进水里般的小事,明明激不起水花却又不被允许沉入水底。可即便南城猜到后果,她也不会为自己歇斯底里的任性而感到抱歉或后悔。

“早些天我听说你和那个贫家女整日在一起厮混还不信。没想到你倒好,自己上赶着承认!你知不知道我们南家是要被你这样毁了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花瓶被打翻在地,玻璃碎片溅起水花,她再也不想做什么南家大小姐。

“南城!”冷冰冰的两个字扑灭了她炽热的反抗。南家不会为她而让所有人都戴上“反叛”的名号,她就像一块方糖一样在被需要时扔进滚烫的热茶里溺毙,融化过后没有人还会记得她。

“南城你糊涂啊,”一个略有些粗劣的中年女声在一众交头接耳中格外明显,似乎就是刻意要说给南城听,她继续道,“弟弟还小,以后这个家就剩你能当顶梁柱了。” 不知抿到第几口茶,一阵倦意把南城从闲言碎语里慢慢扯了出来,有东西掉到地上。人们毫不避讳地带着大名谈论着她,其中还有替她惋惜的。可是那些都慢慢离她而去。再醒来时,眼前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灌进来,被撕成一片一片的。原来城南也不一定只收藏旧事,多得是同林海音一般的小孩子被丢在成长的十字路口。幸运的或许能免于一死,从此徒具形骸地活着;不幸的送往地府充公,了无牵挂。

他们都要长大。

而花都要落下。

可她下一秒就看到了比起失去春日更可怕的东西——婉春也被抓来了。手臂上布 满抓痕,就像拎麻袋一样被拧着扔进隔壁。低头垂眸,好像她才是那个犯了最大的错 的人。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她!明明有罪的人是我!”

“安静!”回应她的只有铁棍打在铁门上的一声。

“求你了,离我远点吧……”南城说完就发狠地拍打着隔壁的墙,还想喊点什么,可嗓子里像是堵了棉花,失声一般透着风又喘不上气,眼前只剩一片蒙蒙的水雾。

“可是南城,我爱……”哭到最绝望,一声也发不出,只剩下从喉中溢出的虚弱 的呜咽。

“你爱画画。” 别说出来,婉春。别现在说,从此往后余生也都别说。

虽然我做梦都想听你说。

时间就这样赶往下一年,从不给那些囫囵度日的人机会悔改。

很多警卫员都提前赶着除夕夜回家了,所以晚餐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同于往常的沉默。今天多添了一道荤菜,门口还贴了对大红春联,那是少有的外来新鲜气息。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一群小萝卜丁围在门口新奇地看着大人贴春联的模样,只不 过现在不会再有人拎着耳朵把她揪回家了。吃完饭后是一年到头来难得的一次外出活动,尽管是在被圈起来的那方圆几百里地。

“你……好像又瘦了。”南城心里有成千上万个问题想问:你最近还好吗,睡得好吗,吃得好吗,你后悔吗,最后只憋出了这样一句没有由来的主观陈述句,自然也只换来了轻轻地一声“嗯”作为肯定。

快到宵禁时间,周遭山呼海啸,人群涌动,没有人注意到渺小的她们。大门口警卫室的电台声断断续续地溜出门缝,奔向自由,似乎是在倒数,计算着她们仅存的时间。

“南城,又是一年。”

那是只属于宋婉春和南城的时区,比正点时间早几个数,可对她们来说,是正正好好十二点。她们在黑暗里相拥,在逃不出的时间里用尽一生追逐春光。南城不敢看婉春,她不怕她不再年轻美丽,她只怕她正值青春,却在红尘嚣嚣的沼泽里摸爬滚打,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她越往后退,婉春就向前得越近,非要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烟花和人工光影,只有南城交织成海的眼泪和一瞬被月色点亮的光景。恍惚间,又像是看到了曾经画中的落花纷纷杂杂,映在她眼眸深处斑驳陆离。突然,澎湃的人潮又汹涌而来,全变成具象的墙,阻挡着她们。

“嗯,岁岁平安。”

生生不见。

说完,南城沉重地踩着新年到来前的最后几秒转身离开。

宋婉春竭力拨开障碍,追了过去。她只看到茫茫夜色,没有南城。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是告别,是逃避,是来自南城最后的通牒。

“他们问我,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还会配合他们。”春去冬来,迎来送往,枯荣之间,一晃就是几十年。南城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细软的发丝垂落在眼前像是 刻意要掩藏点什么,肩膀微微发抖。

“可我从未想过要配合他们,我只想她自由。”别说世界了,就那方圆几百里的一块小地方,有多少人让婉春要贤惠、懂事、灵巧,把一个好妻子的标准一个接一个 的往她身上套,可我只想她自由。要自由地成为她,也要自由地爱上另一个人。千万 要忘了我。当然,也千万别找个像我的。我怕我会问为什么不是我。

“我活的时间比她久一些。直到现在,偶尔别人口里谈论起的我,也只是那些与我本身毫不相关的东西。谣言也好,绯闻也罢,诸如此类。”

“婉春呢?”

“我不想她那样。我要她一生顺遂,永不跌入世俗。”

世人不让,她便偏要强求。

宋婉春在互相能看见但又要假装没看见的日子里,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曾经为什么讨厌南城。因为她最大的强项就是太过天真。她用赤诚的眼睛看待世间的一切,不计后果不顾一切地狂奔着,哪怕没有方向,她也会回头那样笑嘻嘻地看着你。

一副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又像个傻瓜一样,伤到自己。

婉春总说生活就跟抛硬币一样,可硬币总有另一面。南城故事里两年的花好月圆,却是婉春一个人的断壁残垣。在那些日子里,有些人自以为拔掉了她尖利的爪牙便能让她屈服听话,他们以为肉体上的折磨足以击垮她。囚服早就与各种污秽混合,泥泞不堪。一切都是没有来由的,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时间。她不忍心让南城沦为苦难的由来,无论多少次被强迫着看到她的脸,冠以罪名,加以惩罚。

因血肉模糊而刻骨铭心。

“赶紧换件衣服,哎呀!你怎么那么磨叽,等会审查的都要来了!”她被填装进一件根本不合适的衣服里,胳膊折起来塞进袖口都绰绰有余。喊叫声让她的耳膜充血,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血流像是要冲破薄膜。她鲜血淋漓但横冲直撞,直到最后瘦得皮和骨之间只剩凸起的血管,勉强维持着整个身躯。她像只受了伤的金丝雀,在不透 光的笼子里挣扎到死,慢慢成为冢中枯骨。南城也经历了这些吗?她慢慢顺着墙跌坐 到地上,不敢再往下想了。

可他们还不满意。

她早就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受了多少伤。窗外的雨滴答滴答地落,每一 声都像在提醒她留意沙漏里缓缓流逝的生命,筛出的却是烛泪。它们滴在她心尖灼烧 割裂,无限隐痛。不知道已经流出了多少,更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她再次拿出了画笔——只剩下短短几厘米的一节。有些画纸已经潮了,铅笔的线条在晕渲里长出了毛绒绒的边,柔和了画中人本来凌厉带锐气的面庞。间透着熟悉的笔法,唯独多了个习惯——在打完草稿后先从眼睛开始画。这是在遇到南城之后形成的。是很灵烁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钥匙转锁的声音响起,几十张画纸散落一地。

“你倒是继续再画啊!真的以为自己描几个线便能当画家了?”让她恐惧的那张脸近在咫尺,一双眼睛就像濒死的鱼那般朝她凸瞪出来。

“穷人家出来的,受洋派荼毒倒不浅!同性恋还真是恶心,今天我就非要把你掰正不可!”南城在窗外罚扫整个书院,什么都听到了,可她隔着那堵墙只当是这地方还有另一个艺术家。直到他们推走那盖着白布的身体,那节血肉模糊还连着筋的无名 指掉了出来。那块显著的疤痕让南城愣了好久,她才意识到是她的婉春不在了。脑子像是被那块白布全部遮盖,只能透过它看到婉春死前最后的眼神。那是一种求死的动物濒死前的眼神。它们突然冲着她笑,绝望里盛开着希望。

也好。对婉春来说,那是她认识南城后的余生。也许她只是太害怕失去永恒,失去春天,失去南城。害怕到能让她忘了她曾经怕疼,怕丑,怕孤独,可能也有点怕死。

也许那才是婉春真正换来的,一个人寂静的声嘶力竭和另一个人震耳欲聋的沉默。

好像是故意为难她,宋婉春的东西是当着南城的面烧掉的,包括那几十张图纸。南城看到了那只才画了个形状的眼睛,是自己的肖像素描。曾经那么坚不可摧的人原来是那么脆弱,一段时日、一把火,就能抹掉一个人生活过的萍踪。她只觉得胸口漫 溢的情绪瞬间决堤,抑制不住的眼泪唰地落下。好似一把刀无端插进心口,钻研刃锋于血肉之上,顷刻脏器破裂,鲜血横流。她在那日分别后其实再也没哭过,被悲伤萦绕时在外人看来也只是怔怔地在愣神,她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原来藏着不等于遗忘。原来我还是那般爱你,甚至更多。

太晚了。有些话不早点说就是这样。

马上,婉春那张脸和那消瘦的身躯也会变成一盒随风散去的灰。她出生便开始颠沛流离,到死也没能有个安心落脚的地方,倒还真像雨一样。家里没人肯认婉春,也就只能把她葬在后头的山里,那里和这里隔着高墙电网。

连座稳当的碑都没有,连个寻她说话的去处都没有。

“婉春啊,下辈子能不能答应我不做春雨。那样留不住春天,我也留不住你。”

“罢了。你若是想我了,记得往我身上落。” 世俗和南城本都是两个字,婉春却永远无条件偏爱后者,赋予它远不止两个字的力量和可抵千千万万世俗的勇气。

可南城终究还是将婉春交还给这浊世,任她继续在指指点点中慢慢虚化成缈,什么也做不了,再用余下的半辈子去借下辈子的缘分。保佑爱人一切都好,来生顺利,无病无忧。再叩首愿自己下一世无欲无求,足够愚笨再不找寻那无望的春。

婉春是南城回忆里的象牙舟,贯穿了她整个青春甚至整个人生。可南城旁边就有 一座独木桥,她们不必也不能选择与彼此共渡。

“他们杀了她。”提起几十年前的事情,南城好像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

“我时常在夜里听到她的哭喊声,可笑的是没有一句诉说着她生理上的苦难。那是一种除了我和她以外,不能、也无法让第三个人知道的痛。”

“傻孩子,没有无名指的誓言也可以和我过一辈子的。”

“我点燃了监察室。”

“慌乱之中,没有人记得我。有些人甚至连钥匙都丢下了都没能逃出他们自己设置的机关。可是婉春也没有。我离她真的好近,可是除了她的一节断指我还是什么都带不走。”她只能暗自庆幸,庆幸爱人的生命尽头没有归属于噩梦。她又祈祷,祈祷 她的灵魂自由地去往了她想去的地方。

书院被一把火烧了,南家闻讯派人来接她回家。火车回程的路上,鸣笛声从北慢慢向南传去,经过锦屏中学那一片的时候——下雨了。她看着窗外,雨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弃楼、枯树、时不时闪烁一下的灯牌全落在她眼里,又飞速地退离她的视野。火车在分岔处开上另一条铁轨,那个离她好近好近的春天又慢慢被拉远。愈来愈远,远成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风不大,你说,我在听。”没有人能回应她,只有雨还淅淅沥沥地落,风轻轻地顺着雨的方向刮。

“我也想你。”

南家人只当是她病没好,把南城关了几个月让她养病。可他们发现她偶尔还是会自言自语,尤其在下雨天,只好解释为“疯了”。

“姨,杏花今年开过了吗?”

“杏树早砍了。你去了以后,马上就有官员来把杏园的树都砍了。”

“说那里不干净,反人类恋爱倾向的地方不好多留。”正在叠衣服的佣人不了解南城走的这两年去了哪里,只知道按夫人的命令一一照做。例如,在小姐走的那天特意嘱咐,让她去抓了名为“洋金花。”的中药,她不懂,但去做了。再例如在小姐走后的每个月,夫人都会定期让她送钱寄往北方,她也从不过问。这些年关于小姐的消息她也听别人在背后咬舌嚼根地谈起过,可她不愿相信自己从那么小看着长大的小姐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有联系,只当是些蜚言谣喙,不可作数。

“南城,我警告你别太过火。”母亲端着茶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仰了仰头支走了佣人,示意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你当初送走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是如今这个下场!”视线变得很模糊,远处的树上系了根飘摇的红绳子,像是毫不起眼的一朵小花,在零落的枝头荡啊荡。等风吹来,仍是无能为力,作壁上观。

“你……!你这条命都是我们给你买回来的!”南城不作声,难懂的眼神里交杂着太多难分难辩的情绪,像悔恨,像疑惑,像如梦初醒,最后悉数归为一种悲哀的无奈。

母亲把茶杯底重重地磕在桌上:“你以为为什么你还活着?还不是因为我们给他们每个月都寄钱,不然你就跟那个女孩一样!”南城从未见过母亲气成这样,要不是有人扶着,她差点就要摔倒。“南城,原谅妈妈吧。”她分不清是原谅什么事情,只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答应。不久前还吵着要打这个杀那个,只是她现在有了“疯子”当借口,反倒喉头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无力感排山倒海淹没了她,叫她喘不过气,呼吸都觉得奢侈。

宋婉春早就不在了,那又有什么用。

“有些病即使是治不好也终有一死,可喜欢她不一样。”

顷刻燎原,此生不尽。

有太多太多东西南城这辈子都学不会了,但她也无所谓,大都可以笑笑过去。合唱时练了好久也突兀的错音,没关系,那便不唱了;针线活缝缝补补做不明白,没关系,日后就雇人来做。从此不再喜欢宋婉春只是南城这一辈子这么多学不会的事情其中的一件罢了。

却是唯一除了不去勉强以外没有解决方案的事情。

也许,这一辈子好像除了春天和墙头的杏花以外,她最不能嘴硬说没关系的,便只有宋婉春了。

等这个世纪灰飞烟灭,日月星辰都死去了,琐碎的、困住她们的尘土也堙灭,或许她还能再见到她的。

“我有一天会忘记婉春吗?我常自己问自己。或许不会忘记,但总有一天我会想不起来我们在一起的丝丝缕缕。”

“只剩一个空壳,只剩下一句话。”那也好,能记住就好。

南城从不信念那些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就能驱邪,可世界上最短的那三字咒 语她终生忘不了也放不下。

——

“喂,您好?”我刚把新整理好的手稿摞成一打,排好顺序,电话响了。

“张女士,很抱歉打扰了。我们刚接到一通电话,来电人称她作为您小说中的人物——甚至是没有使用化名的主要人物,需要提前审阅一下内容,确保并无有损名誉的不实描述。”

“哪位?”我哗啦啦地翻着手稿寻找没化名的人,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我意识到除了婉春以外,也就只有那一个人——

“好久不见,南城。”

我从来都不清楚她疯了没有,但她病了。她在几十年前就病了,只是在我 10 岁左 右才出现了并发症,或许与我有关,或许与我无关。她不做声,我们之间只有书页和风在交流。翻页声停顿了很多次,我好奇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她的眉眼一弯一平中流露出的那副神情我曾见过,我终于知道:

她是来找回她的春天的。

不敢言爱,岂敢奢春。

尘土之下,徒爱无春。

“写得好,尤其是最后那里。”她没有留下告别的话,只是她步履蹒跚地走出真空封存起来的记忆。我愣愣地看着她,风将手稿吹落,时不时翻起被故事里的第三人重新拼凑出的满地狼藉。

我手忙脚乱地在白纸黑字里找,可只找到了那一句:

“婉春,岁岁平安。

矮墙 方浚文

公园里仍是那番光景。熙熙攘攘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比他们高出一个头的平台,从金属滑梯上像流水线上包好的速冻饺子一个个滑下来,再绕回去继续攀爬。挤不上去的,或是早已玩腻的,便在滑梯周围做着布朗运动。游乐园被白色的一围矮 墙遮掩得足够严实,人们只能从靠着菜市的那边进入。倘若有大一点的孩子或是成人想怀念一下童年,或是强行掳走一两个孩子,他们也会在目睹了这片混乱后望而却步,于是孩子们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公园的北部。

你正穿着粉色外套、戴着外套自带的帽子,将双手暂存于口袋里。直到现在你也是本能地排斥在那里玩耍,即使你的“幼稚园”同学亲切地试图将你搂进他们的大家庭,即使你的童年时光才刚刚过半,即使你的本我实际上渴望着奔跑与大笑的狂欢。是因为我又一次的到来吗?还是这一年里,你每天都是一如既往地忍受着孤独的现实,享受着虚拟的友谊?

我们坐在广场一角,背后靠着的就是那堵矮墙。我知道你再见到我还是很高兴的,但也许是因为我无意识地扮演了一个父亲的角色,你无法像跟同学或跟家人那样跟我说话。你还是不太愿意提及学校,或是说你也和我小时候一样,对于学校的记忆是毫无主观评价的?好像学习、劳动与人情并不能被认知,而是从一开始就与我们的身份揉杂在一起。你对家庭应当也是如此“感受”,对于父亲的暴力是如此地习以为常,与姐姐之间的隔阂也是如此,以至于你在上次跟我倾吐了这么多之后,你告诉我最糟糕的是一次意外的平板电脑故障。

你还是最喜欢跟我讲你在网络游戏里的经历。你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到天黑,讲到你不得不离开,讲到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我们站在南边的老年复健设施上,扶着中间铁杆上的圆环,脚踩在圆盘上扭动身体,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离开。我只是在假装很关心你在网络上的人际关系,内心里有些失去耐心,有好几次我想要直接询问你关于你家庭的更多细节,然而那些念头立刻就被掐灭了,因为那除了令你更加痛苦以外再无其他作用。在这个角度上,网络就如同你的第二个母亲,一位无论你将来走向成熟或是成熟之前就已崩溃都会陪伴你左右的圣使,而我若是有意引导你反思人生,那我就成为了现实的邮差,把一封冗长但客观的报告无情地按在了一位八岁小女孩伸出的一对掌心上面。

我不能假定你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或者说,这是没有意义的。虽然与你相遇是这辈子最刺痛我的经历之一,我清晰地明白大多数人的童年也是如此。大家都会在最后 成为无趣且规矩的成年人,将自己存在的意义要么寄托在物质、权力或意识形态上,要么寄托在亲人孩子身上,看似列车至少没有脱轨爆炸,实际上乘客已经被充满车厢 的一氧化碳闷成了一排又一排的哲学僵尸。你和我的聊天是一种自发性的叙事。我相信你不会愿意跟小朋友讲家事,也不会愿意跟大人讲游戏,而我这个童心未泯的青年,恰巧成为了你绝佳的倾诉对象。我不禁遐想,也许你从未认识过我,而只是把我当作一个符号。我小时候跟家具做朋友,给蚂蚁搭避雨亭,跟铅笔聊天;而你向我倾诉。相较于同学和网友,你可以随意书写这些事物的设定;而我对你来说,亦是如此。也许我们已经不是坐在公园里了,而是在你的脑中,禁止其他任何人的访问。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你又为自己的哪件衣裳、文具或家具构筑了多少个我绝对不能访问的空间呢?关于自己的精神,人类还面临着太多未知。但他们却过于急切地关上潜意识的大门,安于最维稳的道路。或许我们注定就是要逐步走向麻木与机械的,这样一来, 社会便会成为新的主体。

其实我们的处境很像,但也许我更惨一些,毕竟上述的这些天马行空连你我也无法诉说。

六年后的你递过来一串贡丸,打断了我的愁思。坐在大炮台附近不知名的小铺前,时不时刮过一阵风,随公交车在快速下坡时留下并不悦耳的呼啸声离去。你接过话头问,你怎么会从那几个小时的经历里想出那么多事儿呢?

贡丸有点烫,我花了点时间才把它嚼开。我也不明白,可能是因为我贫瘠、失败的现实生活。一旦有什么细微的变化进入到我的生活,我就会被刺激得感想过度。我们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能坐在这里聊天,部分功劳也出自这种多思多虑激发的执念。你看向旁边,把丸子咽下时又挪回视线。

你说得也不恰当,我记得第二年到后面了明明是你在絮叨自己的人生。我顿了一下,还真是。待到天色渐暗时,已经是我在讲我父母以及我的童年了。我好像更喜欢 讲父母的故事,可能是印象比较深,又也许是我羞于坦白大部分童年趣事。低下头来,我发现你像是得了多动症一般环顾左右。我这才停下来,询问你的事情。

我们又聚了两三次。你已经不再玩手指拔河了,也不玩你之前在短视频里看到的 “学习——游戏”的转盘,而是拿着你的手机给我看你收藏的短视频。看完一个,我都会假装大笑并尴尬地复述一遍视频里的内容,但那已是我演技的巅峰了。神奇的是,我遇到过的小孩都不渴求真实的反应。我觉得你有些时候应当是察觉到了我的敷衍,但仅仅因为我有反应,便已足够让你高兴了。那年我 18 岁,刚辍学进入社会(你别学我),比较下来发现两种冷漠。一种是社会人的漠然,因此没有任何回应;一种是同 学老师们以最礼貌、最热情的方式对你的嘘寒问暖,但相处甚久之后,你才发现,他们并不真的在乎你。所以还是留在学校好,能借鉴不少精湛的演技。

不一定是好事,你说,如果你演技好,我到现在也发现不了你的敷衍,被一直蒙在鼓里,那样我们俩的隔阂会更大。还不如早点得知令人失望的真相,再接受这个现实。我点了点头,内心里感叹新一代人的聪慧。

我们登上大炮台所在的山丘,绕着石墙走路,一言不发,树木的茂密暂且将头顶 与远处的光污染遮蔽。那玩意照在云层底部,使都市的繁华沦为一幅被风化已久的岩石壁画,仅留下肮脏与诡异的淡橘色悬在众生之上。独立生活太拮据,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澳门了,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还好咱们早已加了微信。

次日,我离开此城的时候,你正在上课。但第一年相识的时候,那是个周六,你甚至问了我明天还会不会来。当时的我下意识地否定了,接着怯懦地跟考团离开,再到三周之后对着考试成绩彻底崩溃再释然。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如果第二天我留下了,这一切才会真正地发生。于是,在 2022 年澳门行的 4 天后,我被理性粗暴地从幻想中扯离,从巴别塔上跌落,最终粉碎在语言的土壤里。从今往后,滋润着一个人的悲欢与另一个人的悲欢之间的那道矮墙。

午后闲聊 姜好 郭欣怡

乍暖还寒的初春午后是橙黄的阳光,初绽的白玉兰与略显枯黄的草坪。他和她坐 在草坪上——他上周去澳门考试,他们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见了。

他们贪婪地沐浴着阳光,野草沾满了他们的书包,大衣,裤子;尖细的枯草很是扎人。 他们并排抱膝,朝着太阳,朝着石板小径,朝着人潮涌动坐着。

他的思绪顺着阳光飘回到了澳门的下午,“我到澳门的时候就专门走了这种小路,不想去那种旅游景点,然后去到了一个有点破旧的游乐场。”

“让我猜猜,是不是……有昏黄的光线,像那种老照片 ? 然后路大概不宽不窄, 有一扇小门通向生了锈的跷跷板?”

他给她看了照片。她猜对了一半,因为忘掉了澳门的拥挤。照片里四周环绕的皆是略显老旧的居民楼,不高,有长杆晾衣架伸出。居民楼的底楼连着商店。所谓游乐场坐落在路边的一小块空地,城堡和滑滑梯是饱和鲜艳却不显摩登的蓝色与黄色。孩子们爬上爬下,老人坐在环形的花圃旁。

他注意到了一个佝偻矮小的老人,蹒跚地走在游乐园旁。老人的举步维艰让他有些心疼,本能地想去关心。他同老人一起坐在了花圃旁,看着从滑滑梯滑下又爬上的孩子。一个身穿灰夹克的男孩不大,看上去七八岁,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尖叫,然后肆 意地大笑着,奔跑着,再尖叫。还有另一个更小的男孩,或许四五岁,跟在他身后。 男孩跑在午后的昏黄里。他看着男孩,想起自己小学时被同学考试前抢了所有铅笔后的傻笑——也许男孩享受这种特殊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如同红砖墙背后肆意生长的藤蔓,扭曲而蓬勃。他渐渐地在游乐场里忘却了时间,想要和男孩去聊天,只可惜男孩 不懂普通话,而他不懂广东话。孩子倒是很热情,露出因为换牙残缺不齐的牙齿向他大笑道:“Lei Hou( 你好 )!”看见男孩又跑开,他在想男孩会不会一到五点就跑进游乐场一侧的居民楼,米黄色墙皮,有些掉漆的居民楼。他会干什么?他会听见大人间令人惭愧的争执吗?他明天还会出现在这操场吗?他去哪所学校?

这是他第二次去澳门,再战考试。他看到两万多的代报名费心揪了一下,但妈妈却挥挥手说值得,机构更是喜闻乐见。萧索的寒冬中,他见到了璀璨的夜景中橙黄的灯与扇形的窗户,又走到了石板凳的公园空地。几群孩子裹着厚厚的棉袄在花石板上跑来跑去,他注意到一个粉嫩的小女孩;观察许久后,他发现小女孩一直跑在别人身后, 跟着不同的群体跑,但似乎没有人愿意带她玩。小女孩倒是很愿意和他聊天,问他读几年级——直至第二次澳门行他才反思起为什么小女孩会说普通话。他呆了一下,说 “十一年级”,小女孩不可置信地大笑,说“你怎么不说你一千年级呢!”他问小女孩她的朋友去哪了,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说都死了,随后又是嘻嘻哈哈。后来回到酒店, 他听同行的朋友说起小女孩和姐姐关系的不好,她母亲的不易以及她遭受的家暴,细节中有摔碎一词。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被掀翻的桌子,听见了酒瓶被摔碎时破裂声, 眼泪与尖叫交织。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这次来澳门没见到小女孩。

他的手是冰凉的。坐在他旁边的她陷入了沉默,那一刻时间仿佛被冰冷的手冻结在了阳光明媚的一瞬。他们并排坐着。

她蓦地想起了去支教时碰到的脸上生冻疮的短发女孩,她交到的朋友。浅蓝色的傍晚,她陪着女孩玩操场旁的墨绿色跷跷板。因为女孩太轻,她不断地蹬地而起又蹲下,脑海里不知为何闪过了心仪的爱心项链。顺着自己的思路,她问女孩喜欢什么东西。女孩沉思了一下,咧嘴笑说是鸡蛋和糖果,但现在只有鸡蛋;曾经爸爸和她说过只要她 戒掉糖果就戒烟,于是她戒掉了糖果,但爸爸又说要她不吃鸡蛋才戒烟。女孩说她太喜欢鸡蛋了,实在没法舍弃。

就像火柴划过磷面般,一簇光在生命偶然却震撼的交汇中被点燃,灼烧着他们的心,却又在和煦的春风中熄灭,只留下些许灰烬。她瞥见了校园中的落红满地,又见到了身后的围红砖墙。

“欸,再不吃饭可能要来不及了。”

穿过石板小径,跨过经久不息的嬉笑声,路过宣传高分作业的墙壁,他们走在美得令人心醉的光影斑驳中。阳光为事物镀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美好。他们陡然意识到下节课要报成绩,心被一层考试的阴霾浅浅笼罩。路过的老师带着笑和他们打招呼。她回头的一瞬,透过食堂闪光的玻璃窗,看见了玉兰花瓣掉落;玉兰丰腴的凝脂般的花瓣重重下坠,如同泪珠“啪嗒啪嗒”地击打地面——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想他也大概意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