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旅人

发烧日记 王伊憬
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大地龟裂

我昨晚睡觉时,脚背直到脚趾冰凉。今早醒来,盯着天花板上清晨的游光,细细揣摩了好一会儿脸颊的温度。良久,翻身拿起昨晚就放在床头的体温计。37.5°C。

发烧了。我慢慢地缩回被窝里,咂巴着这个久违到有些新奇的事实。闭上眼,我 感觉皮肤下有一千万个跳动的心脏。

半梦半醒间,我不再用思想做梦;梦是一树灼热的果实从颅顶破土而出,疼痛在 颧骨处开花。前两个月我总在家里与自己玩耍,早就忘了我还有一具身体。现在它带着原始的力量反噬过来,我反而有些欣喜。

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冬天的树根更加坚硬

我与身体坠入一场初中生的恋爱,新鲜感没过一晚便残存无几。凌晨三点钟,我被痛醒。身体不断地宣告着它的存在,我知道它在报复我对它长久以来的忽略。血液抵住颅骨与皮肤,就快要把我挤出身体,好痛。

我想象我是水杉的树根,坚实地扎进泥土中一动不动。感官恼人的灵敏,思维又如溺水般凝滞。

睡吧,睡吧,树根无需思考,只要基本的生命体征就好。

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没有光的地方长不出藤蔓

昨天我和身体较劲了一整天;今早起来感觉好些了。阴冷的空气,躁郁的室内, 我只好百无聊赖地调出寺山修司的片子来看:《抛掉书本上街去》。看到英明配着激昂的摇滚乐追赶他的梦想,我突然感到一阵暴露的恐慌,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把窗帘拉上。暗下来的环境令人不安地让我感到归属。

我在人为制造出来的下午的晚上,像盯梢猎物一般盯着自己。影子、刮痕、指纹, 原来这房间充满了我自己!(这让我感到恶心)警报声在我脑中大作:我在给自己演木偶戏。

接下来的四五个小时像梦一样过去。

后来,我想起电影里的女孩,便跳起舞来。咚哒哒、咚哒哒。门,课桌,窗帘,床。 咚哒哒,咚哒哒。床,窗帘,课桌,门。窗帘透进一条光,我死盯着它不放,它与我的舞蹈格格不入。不知怎么了,天花板开始下沉,房间突然变得好逼仄。牙齿咬破了嘴唇,流出血来,喉咙里呼噜呼噜,大抵是感冒还没好。

洗澡的时候我才发现,房间还是一般大,是身体肿胀起来了,粗大的身躯和手臂快要撑破整面镜子。我害怕。

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脓包中流出新芽

昨晚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房间已经快塞不下我的身体。

右腿从床尾延伸出去,左臂堆积在沙发之中,头顶着天花板,我只得歪着脖子坐下。 我很早便醒了,却没法转过身子来。看不到钟,时间停止流逝。我盯着窗帘间的缝隙, 等它从一片漆黑又变成那恼人的一条光。而身体还在膨胀。粗长的毛发和青紫的皮肤让我感到恶心,我用指甲在皮肤上掐出红印,抓出红痕,想要将这陌生的肢体拍打出去。 真是该死,这房间里令人作呕地充满了我自己。

在光又要消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月经时的记忆。也是在这么闭塞幽暗的厕所里,腿间是一滩黏滑的暗红色,陌生得像外星生物。厕所窗外,嫩绿色的新芽闪着灿黄的光。妈妈说,你是个大姑娘了。

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完

一年的最后一天。

整个房间被我塞得满满当当。我蜷着腿,弯着腰,头顶着天花板,脚抵着门。

等,等了很久,没等到什么结束,也没等到新的开始。我是蛰居在洞穴里的庞然巨物,嗓子里呼噜呼噜的野兽。我舔食着一块巧克力,用委屈和憎恨取悦自己。

(说起来,电影里的少女也是这样多愁善感,我不免想象自己也像她那样多愁善 感得很可爱。)

我最终去吞了两片白加黑的夜片,把它们想象成我的安乐死。但是被骗了,被骗了!一口咬下去,黑色的居然只是一层漆!苦得我哭出声来,晕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在冬天虚无的平淡的焦灼里烟花响了。新的一年到来了。

书与光 杨振玉

牙牙学语时,我每周都要去医院打吊瓶。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年轻的父母养孩子大都精细,而我不爱吃饭,又瘦又小,经常发低烧;昏沉地趴在爸爸的背上颠簸着被带到零星光点的医院是我最深刻的记忆。那时我常常喝药,甜腻的,苦涩的,顺着为我准备的热开水咽下去,再慢慢感受着温热的液体流动到胃里,发出“咕咕”的响声。

生病的日子里,我总是央求着妈妈给我买书。2007 年,信息技术并不发达,去幼 儿园时,在马路牙子边的书摊总是吸引我的目光。我识字很早,同龄孩子还缠着父母给他念书时,我已经可以给父母完整地读完一本小说。在漫长孤独的生病时光里,我尚且茫然的目光只在《少年文学》和《故事会》上停留。坐在冰凉的铁制椅子上,我的左手绑着药盒,身旁吊着的葡萄糖或是消炎液滴滴答答地流入我冰凉的血管。医院 人来人往,是最能见证誓言和人性的地方。我的四周挤满了嘈杂的哭泣和叫嚷,人影时而挡住我看书的光线;有时陌生的大人会奇怪地瞥我一眼,然后在我面前匆匆走过。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书上的文字,聆听着书中少年与鹰,飞沙与戈壁的故事。

文学静止了时间,除了吊水的冰冷我再感受不到任何事物的变迁,而在逼仄吵闹的病房里,每个陌生人的擦肩和回眸都无法左右我的情绪和命运。那时候,我只觉得书籍是发光的。

总角之时,书籍仍然密不可分地附着在我的生命。长期阅读纸质文学让我的生命单一且富足,使我没有心思和那些同龄的孩子聊游戏,卡牌,抑或喜欢的明星。除了上课,写作业和组织活动,我将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献祭给了书籍。

公办小学的教室拥挤而破旧,下课铃一响,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冲向操场。我从桌肚里掏出心心念念一节课的书,头顶的灰白灯光因为被嘎吱作响的电风扇遮挡,只能向桌上投射微薄且颤动的光线。空气里是一楼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气,远处传来嬉笑声。在这样纷繁的背景音中,就着白色的光线,我读完了杨红樱,沈石溪;读罗尔德达尔,读小仲马;我为汶川的悲剧落泪,为动物之间的情谊感动,思考社会制度的不公,悲哀犹太人的境遇。那时我最喜欢学古诗背古文,只因中华跨越千年的文字震慑了我与生俱来,敏感又脆弱的文学神经。

最后的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溢出的思想:我拿起了笔。

“彼时他们的前方是火红的夕阳,土地平旷,可住院楼很高,托不住下坠的日光。”

“信纸保存仍然良好,信封随着时间而泛的黄并未污染到它的内核。上面的字娟秀而挺立,跟盛着它的纸张一样脆弱,随着微风簌簌颤动。”

“我听到风铃响起 / 它燃起千堆篝火,藏在 / 月白色的风里替我守护着 / 灯火,祭坛,和每一颗倦怠的星。”

“我在意的不在意的,热爱的讨厌的,都在对着佛像低头顶礼时,像蒲公英一样向着四处散开了,随后各自飘向了生命中模糊的远方。”

……

几年后我慢慢地长大了,笔下明珠般的文字也随着四季的一次次轮转而不断地变迁,最终在越发忙碌的日子里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飞机滑行的时候,外面已经完整地暗了下来。黑色是雾、天空是厚重而晦涩的球幕,在月亮消失的时候,他们被重力拉扯着往下坠。耳机里放到喜欢的乐队的歌,又看到一架飞机飞速地掠过、降落,路旁一颗颗灯泡被机体掩盖又重现,节奏像海浪一样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考完 SAT 又恰逢国庆,我终于在机舱中想起自己有多久没有读写过文学;我想起小学的语文老师对我说,你应该多写少想,不是利用文字作为工具表达观点,而是赋予文字生命、让它来主动讲述你自己。现在想来,我对儿时的自己和老师都有难以言述的愧疚;如今我不仅停了写作,还对美丽的文字越发钝感。人生路上总会遇见很多新的事物,我已对无数过去的爱好挥手告别,我不希望文学也与我渐行渐远。

这次 SAT 的文学阅读选段很美,巴基斯坦和英国文化融合的含蓄和细腻感动得几乎让我流泪;作者说,在巴基斯坦,孩子们会学习五个季节:春季,雨季,夏季,秋季,和冬季。而如今在英国,伸出手用体温将雪融化成晶莹的水就算向上天要回了一个雨季。当我看到这句话时,记忆越过冷清的教室和窒闷的医院,恍然便想起了七岁时永远期待的晴天,那时候做完作业就可以趴在家门口的草地上就着阳光看书,看各种书,看不同种类、不同语言、却都被光照射得透亮的书。看不懂没关系,看累了看腻了都没关系。这世界有 这么多值得探索的事物,而七岁的我又是那样自由、轻松、不畏新知识。

那么,十年后的如今,如果我向即将到来的十七岁伸出手,是否也能讨要到那些失去的,被书籍和阳光所盈满的晴天。

小队长 杨谦好

整理房间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一个“一条杠”,不是劣质的、只有薄薄一层塑料皮的那种,而是高档货——厚麻布上红线密密绣出一道杠,外面套着透明的一层橡胶外衣,要三块钱。想必我当时肉痛了好久。

小学时大队长都是老师钦定,轮不到小萝卜头们实行民主。只有小队长和中队长是由班上竞选产生。二年级时,我自告奋勇报名中队长,满怀期待,却只拿到一条杠。绿色的杠印在劣质的塑料皮上。塑料皮白得不自然,像死了好久的尸体。

三年级换届,老师在讲台上问:“还有人要竞选中队长吗?”我踌躇,想上却不敢上,桌椅使我动弹不得。我像溺水了的鱼,怪异而荒诞。最终还是拘于台下,还是一条杠,只不过变成了红色。在校门口的文具店,我花三块钱买了个更高档的袖标,仔细把它别在左肩。我戴上最后的骄傲,藏起残缺的自尊,然后挺起胸膛。像那些两条杠三条杠一样。

本想等着第二年竞选尝试中队长,谁知一等便再无音讯。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是一条杠。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许是哪天早晨没找到袖标,我也不再将这条杠别上左肩。

上了初中才发现,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你小学时到底是几条杠。直到有天和妈妈聊天,才知道二年级那次,是班主任有意为之。

“这小孩太皮了,我不给她中队长是为了磨磨她的性子……”

丫的。儿时的骄傲与自卑啊,如此可笑。但要是当时有勇气站上讲台就好了。真想知道当中队长是什么样的滋味啊。

献给明天 的回车诗 吕枨予
菌子

“现在年轻人要有活力” 是,真有活力 生活将脆弱的树干斩断 化为腐木

五彩的菌子 从化为尘土的我 破土而出

梦里

我拔了身上的菌子 吃了起来 好像明天不会到来

明天

我希望明天 不要到来 因为今晚还没有活过

今晚

做完作业,讨好现在的监工 写完文书,讨好未来的买家 扔掉自我 直到凌晨

凌晨

捡起自我 打游戏 怪 我从未在现实中打败过

唱歌 情 我从未在现实中有过

或者躺在床上 假装时间不再流逝 直到困意吞噬我 将我扔向 时间的大河 寒冷的水 冲碎了我的梦 流向明天

无尽的明天 终将到来

对新年的几种假设 吕彦慧

新年是个荒唐的故事 在历史的修改稿上 不断誊抄往年的长信 词藻被桎梏

用他们描述人群 我们代表爱情 乡愁注解 旖旎月色

我看那些负星添柴的人们 口中仍哼唱着星辰大海 竹笑翩翩的日子里 也曾说过 未来可期

母亲 舒茵

好像成长过程中写的大部分作文都围绕着我那被他人过度神化的父亲,即便大部分时候我的童年是在母亲身旁度过的。我一直不愿意写我的母亲,其原因可能确实是父权体制下对于父亲的过度关注,又或是我那两面性分明的父亲太过好描述太过鲜明典型。但归根结底,其原因是写母亲免不了写那些我不愿提起的往事,和那个我所厌恶排斥的与她如此相像的自己。

我母亲虽是传统的东亚式母亲,但由于其受过的一定程度的高等教育,她对我的教育带有一种西式的色彩,我愿将这种教育方式称之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式的教育模式。在传统的东亚式辱骂教育之上,她将西式的“全人教育“的理念充分渗透到了我生活的各个方面,她用辱骂式教育来培养出她对于体能、身材、写作能力、表达能力、阅读时长、兴趣爱好等等多项指标。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相比于传统的中式家长在阻止孩子叛逆这一点上更有建树。她不阻止我去尝试,甚至愿意投掷重金博我在此领域上的成功。最为明显的体现便是在弹钢琴这件事上。我记忆中我似乎从未有过想要弹钢琴的想法,它给我带来的痛苦和折磨远远大于享受。据她所说,三岁的我在看到达人秀上有人用脚趾弹钢琴之后感叹说“好厉害”,因此她为了满足我对于这一领域的好奇心和兴趣,她斥巨资买了一台进口钢琴。她总是说她小时候想要学钢琴的时候从未被允许所以我应当报答着她的恩情。那台钢琴至今仍静静矗立在客厅显眼的一角,充当着我在这一领域具象的耻辱柱,铭记着我一次次的失败。荒谬的事情在于,我母亲至今仍会请钢琴师傅来调琴,那是祂每年唯一一次发出声响的时候。

我母亲在无数个领域上花费重金请名师来教我学习这些我不曾喜欢过的内容。游泳,排球,网球,赛艇,马术,滑雪,壁球,却唯独没给我曾经唯一享受过的运动足球请过教练报班,当然足球这一运动也因为同校男生的羞辱和嘲笑成了一项我简历上充数的一项死去的技能。这还只是运动上她对我的投资,若要仔细数来,十几个甚至有些保守。而不争气的我似乎从未在任何一个项目有过建树,使她沦为其他家长口中的笑柄,最后这些怨气便又转接到那个失败的孩子身上。她现在唯一能够炫耀的资本是她的孩子经常看书,从不带漫画回家。听到这样的评价我也只能笑笑,她有所不知,这孩子侃侃而谈的那些日本文化并非是从《菊与刀》和夏目漱石中看来的,也并非从来不碰游戏短视频,也从来没有认清自己是否是真的爱读书又或是只是出于习惯把祂们塞进书包里。

比起感激,我对她更多是愧疚和亏欠。我是在颇有建树的东亚孩子里的那个loosing stock,那个入不敷出的废物。无数次的失败盘踞在紧锁的区域里生根发芽,直到那扇挂满了锁的门发霉朽烂,直到那怪物被身边的烂人刺激催化,与Persona合二为一。我抑郁了,和母亲一样。

我不敢回忆那段时间所经过的事情:走路时右脚略微的外八,鞋跟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尾音;因为脸上坑坑洼洼红肿的痘痘被叫做“红豆面包”这样玩味的绰号;不P图就不能看的鼻子和单眼皮;只配给她翻琴谱的差劲乐感。诸多的“为了你好”从我曾珍视的人口中蹦了出来,我是她用来当作谈资和陪衬的小丑,是她在她喜欢的男生面前可供消遣的笑料。她像是我学校中恶劣的母亲,用“直率”掩盖了对我造成的那些伤害。这一切问题似乎早就从在那些不详的预感和吞咽下去的反驳中渐渐消解,如此度过了不知所措的三年。可能是因为她太过于像我的母亲了,那个我所厌恶却又无法逃离的母亲。

可笑的是,这场噩梦是因为我母亲偷看我手机而结束的。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因为这一行为被她囫囵吞枣似的带过。她从窥探我隐私的小偷变为了阻止了灾难发生的功臣。我记不清楚了,我记不清楚了,她如同天降神兵一般把我挡在身后,跑到学校与导师理论。我不记得了,一时间我无法为自己发声,她变成了我的代言人,一刀切地把我和对方的联系斩断。这可能就是她吧,那个总是在餐厅和经理理论的让我难堪的母亲,乐此不疲的用一种近乎于极端的方式把我用壳保护起来。

她总是告诉我说她对我的爱大于她对于我父亲的爱,总是会在我睡前钻进我的被子向我索要爱的宣言,总是告诉我她多么希望变成我同龄的朋友,总是说要是她的丈夫并非是现在麻木不仁的工作狂而是敏感细腻的我她便也不必像现在一样歇斯底里。她把我当作她的朋友,她的姐妹,她的丈夫,她的母亲,只是不把我当作她的孩子。一方面她将我按入海底,让我把不断灌入鼻腔令人窒息的爱意吸收,一方面她又把我扔到干涸的沙漠中让我恳求她的施舍。我变得同她一样割裂,一样自卑一样高傲,一样渴望被爱一样抵触爱自己的那些人。

我也同样希望她不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姐妹,是我的孩子,是我的朋友。可偏偏事与愿违,我无法客观的看待她,评价她,爱着她。我只能给予她同样复合的变扭着的情感,变成同她一样割裂的人。

所以我不愿祝她母亲节快乐,因为她若不是母亲,她定能活得更加自在乐观,就像不曾成为她女儿的我一样,用一种健康的方式爱着彼此。

一具健康的身体和一颗濒死的心 王伊憬

用触碰 拥抱 亲吻 一封送别信 用浸满夕阳的操场和总是满员的秋千 用生命有机体的眼神交流 用好久不见的喧闹和不顾一切的最后一天 用最后一句眼含热泪的再见 换来平静的呼吸 平均的心跳 平稳的生命体征

用一具健康的身体 换来一颗濒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