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篇文章为《新生》某次文学沙龙活动的文字整理稿,经主题分类、语言润色后遂成此篇。本次沙龙的讨论主题为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八月》,选自《鳄鱼街》林蔚昀女士译本。
讨论者:
乐——蒋简乐、怡——李心怡、予——吕枨予、慧——吕彦慧、
憬——王伊憬、谦——杨谦好、瑾——余韦瑾
文字整理: 杨谦好、周思源
叙事
憬:这是一个非常敏感却十分客观的观察者,他敏感到能够把身边每一种东西都看作为一种意象。但是这种极端的敏感使得读者阅读时不得不对每一个物象都进行解读,在阅读时让人觉得很累。
乐:这个观察者写了很多充满活力的意象,比如说“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野樱桃”、“包裹着夏日悠长午后精华的金黄色杏子”、“水草一样鲜嫩多汁的蔬菜”等。你会发现他对于每个物象的描述都充满大量的细节,所以把整个叙述时间拉得非常长。 这产生了一种非常有趣的效果,作者描绘了很多生机勃勃的意象,但是读者却在阅读的时候仍然感到冗长疲惫。
谦:对,而且我觉得这个叙述者的身份特别有意思。他有一个母亲,说明他是一 个普通的人类。但是他所用的视角却又常常超脱了人类这个身份,好像一个神明。他好像居高临下俯视人类的酒神,质疑着生命本身。例如在第一节的末尾,“天真的风铃草和小野花……无法理解向日葵的巨大悲剧”,这里这个叙述者仿佛对向日葵的死亡抱有些许怜悯,但是这种怜悯又是淡淡的,并不深刻。
憬:这个叙述者同时又像是一个孩子,他的视角都非常独特,他对一些物象的描 绘完全颠覆了我们平时的认知,比如他把向日葵描绘成“穿着黄色的丧服,等待自己沮丧的生命走到尽头”,十分有想象力。但是我又会感到疑惑,一个孩子真的能理解 死亡吗?这种充满想象力的表达让我觉得,与其说它是一篇小说,不如把它看作是一篇诗歌。

怪诞元素与陌生化表达
谦:之前提到了叙述时间的拉长,这导致舒尔茨这篇小说情节与情节间的时间看 上去仿佛是停滞的。
憬:很有夏天那种停滞的感觉。
谦:对的,它确实与“八月”、夏天这个主题是相符的。夏天就是很沉闷的,大家未免都有一些懒洋洋的迟缓。在阅读这篇小说时,我感觉我身边的时间也静止了。 我直接走进了文本里,跟着叙述者一起去观察那些平时完全不会注意到的,陌生化的那些事物、那些意象。
这个文本给我一种克苏鲁的感觉。因为它在每件事的开始堆砌大量的意象以塑造一种平静的、美的表象,但同时它又通过一些让人不适的表述,比如人们“半眯着眼睛, 好似被蜂蜜黏住了一样”、“上唇掀起,露出牙龈和牙齿”,而“太阳给它的信众戴上了一模一样的面具”,我们会发现这些人是被动的,表情是不自然的,好像被控制 被强迫了一样。在这里用到的“酒神那野蛮异教之神的笑容”就很克苏鲁,引入了异教的、未知的元素。在舒尔茨将死亡的隐喻编织进了对美好事物的描绘,比如让阴影进入屋内后“所有的颜色都降了八度”一样,他并不直接展现这些负面的意义,而是埋下伏笔,为之后叙述风格的转向做了铺垫。
怡:我想补充一点不太常见的比喻。比如他会讲到“松弛的脸庞”是“布满网状 的苍白静脉”,会讲“一只圆鼓鼓的、带着眼翳的苍白眼球”在“他浓雾一般的脸上” 浮现。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并不会用这种冰冷的、或是与生命无关的东西去做比喻。 它陌生化了我们所熟悉的物体。
谦:在这里可以看到,叙述者或者舒尔茨对于人是有着叙述距离的。对于人,他 常抱持着一种漠然的、毫不关心的态度。他在说玛丽莎卡,就是那个疯女人的母亲的 时候,他说“囚禁在玛丽莎卡灵魂里的时间从她的身体里抽离了出来,真实的令人害怕。 它自顾自地走过这个房间,喧哗吵嚷,令人厌恶。他、它从老钟这个喧嚣的石磨中流出, 在清晨明亮的寂静中变得越来越大声,像是邪恶的面粉,散碎的面粉,疯子撒出的愚蠢的面粉。”
一个人应当是由线性的时间所组成的,但是在这里我们发现时间具有了主体性,它逃离了人的躯体,“自顾自地”走着,甚至抛弃了原本作为主体的人。而原本连贯的、线性的时间在此被比喻成了面粉,能被“撒”出来,说明由时间所构成的人本身已经支离破碎了。但是叙述者却不关心人的结局,只着眼于时间本身,连用三个修饰 词来描绘它。在提及艾米尔时,我们也可以发现,在这里有着人主体性的消失。艾米尔没有表情,有的只是淡金色的胡须。他空洞的表情,就是一张仿佛被生命洗去了所有表情的脸。包括之后“他松弛的脸庞仿佛正在日复一日地遗忘自己,逐渐变成一面空白的墙,布满网状的苍白静脉”,这句话非常打动我。脸庞在日复一日地遗忘自己,表层理解是艾米尔一天比一天更加衰老,但我们应该注意,脸庞仿佛才是“遗忘”这个动作的发起者。我们总觉得人才有最强的主体性,同时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但在这里人却被他的身体操纵,成为了时间、成为了生命本身的玩偶。
刚出生的时候,我们会说婴儿是一张白纸。生命的过程就是不断在纸上书写、绘画的过程。但是当你死亡的时候,那张纸上面到底多了什么,真的有人会去在意吗?当一个人死亡的时候,他被铭记的永远不会是那些他生命中的琐碎,我们永远是用一些象征性的东西来记住这些人,比如这里淡金色的胡须,但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去记住这个人的全部。在“他柔细漂亮的胡须底下出现了模糊微笑”这个描述里,我们再一次发现艾米尔外在的长相有着非常明确的描述,但当主体性的行为,比如他的神情出现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变模糊了。他的脸再次从现实中抽离,忘记自己,最后被风吹得四散零落。
在整篇小说里,都存在着一种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颠倒。在说到风的时候,叙述者说好像不是风吹过树,反倒是树引起了风。他在试图追寻一种因果关系:到底是人主宰了生命,还是生命主宰了人?到底是风吹动了树,还是树引来了风?但他并没有给出问题的答案。我觉得舒尔茨其实是在阐释另一种可能性,通过整篇陌生化的表达,促使你去怀疑生活,撕开日常平静的表象。这一切真的是像你认为的那样子吗?在你往前走的时候,到底是你在往前走,还是你身边的景色在往后退?他文字中的麻木反而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不那么麻木了。
慧:前面说的“人就是人本身”,还有灵魂与肉体间的那种抽离式的关系,包括在最后一段他提到的艾米尔的眼球,我觉得这些都很有意思,因为作者在这里不断异 化人的存在本身。在描绘眼睛时,叙述者只提到了一只眼睛,这让我想到了希腊神话里的 Cyclops(独眼巨人)。当这个眼球吃力地从他的脸上出现时,好像艾米尔有自我表现的欲望,但比起艾米尔真实的想法,叙述者并不在意。作者故意异化了他的存在, 使他成为不能再被靠近、不能被理解的怪物。

对生命本质的追寻
乐:这些怪诞的表述和意象其实呈现出了生与死的并存,比如之前叙述者一边将 蔬菜描写为“鲜嫩多汁”的,一边又将其描述为“死去的章鱼或水母”。
怡:这种矛盾性的共生让我想到了鲁迅的《在酒楼上》。
谦:吕纬甫和“我”就是一个互为表里的关系,他们俩是如同镜子般的相互映射。 吕纬甫的那种迷茫其实与“我”的迷茫是一致的。它通过一种对于外在、对于他人的具体事例的描摹去反衬另一个人未被描绘的内心世界。
除此之外我还很喜欢一句话,“这条街渐渐无法维持城市的品味和教养,就像一 个乡下人从城里回到自己的村子,沿途一件一件抛弃优雅的服饰,在越来越接近故乡的时候,他又慢慢变回一个农夫。”在这里我觉得他有探讨生命的表象和本质的区别,它呈现出好一个看似光明的、让你向往的表层,但当你逐渐地去窥探它的内核的时候, 它其实藏着不光彩的内核,藏着那些悲剧性的死亡。我觉得《八月》另一个读起来特 别累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作为读者在不停地追寻,我们试图从这篇文章中找到答案。 但在读完之后,我们发现整篇文章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我们被它欺骗了,只能 在文本外继续苦苦思索。
在这句话中,“慢慢变回一个农夫”让我联想到《活着》中福贵在他儿子去世后, 一个人往家走时的场景描写:月光洒在路上像洒满了盐。盐这个意象一出来的时候,你乍看之下好像觉得不太合理。但是忽然,你会想到盐它是涩的,咸到发涩。它与眼泪这种苦痛的意象是相符的。走在路上想着回去面对家珍,阐述儿子的死亡事实的时候, 福贵同样在面对自己的内心:儿子死了,但他的生活依旧要继续下去。他不再能够逃避, 他被迫面对现实。所以说在一个人越来越接近故乡的时候,相应的,他就会越来越贴 近最真实的自己。在回到家的时候,人永远是最本真的那个状态。
怡:我觉得你可以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评价它。沿途一件一件抛弃优雅的服饰, 在越来越接近故乡时,他又慢慢变成农夫。这代表了我们人类的工业与工业劳作与生 产其实是将你从你的本质和你最接近自然的那个最本真的那个样子剥离出来了。他把 你的生产和你想用产品的这两个过程分开了,你逐渐地被异化了。

予:它有一些远古宗教的元素,比如生殖崇拜。
谦:是的,我想到《柳条人》里它那个带有生殖崇拜的宗教。这两个文本都包含 着对生殖的崇拜但同时又有对于过度生殖的恐惧。甚至牛蒡都被形容成一个丰乳肥臀 的妇女,“往地下一坐,身子大半被起伏的裙摆吞没”。女性、生命、生殖这些概念 不断地出现。这些原始异教的神性好像都源于一种无限的、旺盛的生命力,这种神性 是野蛮的。甚至最初的天使形象也并不是像我们现在所广泛接受的那种拟人形象。原 本的形象实际上是非常令人不适的,就是那种一个大翅膀,身上全是密密麻麻全是眼 睛的那种形象。 在社会发展中,为了让人能更好接受宗教形象,会对神、天使这类权 威的形象进行一些修正。但其实这些神和天使的原型为了镇压邪恶,祂们都维持着人 无法接近的,甚至是无法忍受的形象。
怡:虽然审美变了,但地位没有变,祂的定位在那里。
予:我可以补充一些克苏鲁相关的内容。克苏鲁,就是一个未知的恐惧。祂有可 能无所不在地看着你,而在这篇文章里,它确实是有一种无限的、都是疑问的这种感觉。
谦:对。而且我觉得这种恐怖感在于说,那种神,我们会认为祂是善的,是我们人类所能掌控的。我们与基督这类神是可以达成某种交易的。但克苏鲁的神,特别是生命力相关的这类神,祂是不讲道义的。当你渴望得到祂的力量的时候,你一定会失 去作为人的理性。
怡:这让我想到阿兹特克的神和宗教。基督教告诉人们必须忍受现实的痛苦,神 会给你最后的救赎。但是阿兹特克就认为神祂本身就是暴虐的,祂就是一个不断带来 毁坏和痛苦的存在。但是你还是不断地去供奉、取悦这个神。否则可能第二天太阳就不升起来了。他们认为让太阳升起来这个事情本身就是有代价的。 在阿兹特克人的世界观里,对稳定人类世界抱有敌意的并不是神,而是甚至凌驾于神之上的一个更高的存在。
谦:这个我会想到印度教里的湿婆化身。湿婆本身也是一体两面的,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所以我们会发现神、生和死其实都存在着一体两面性。

女性与生殖
谦:讲到生命力的话,舒尔茨把阿姨描绘成“那肉体的生长已经超过了他的极限, 他们只是松垮随便地聚集在一块,勉强构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他刻意地把这种过于旺盛的生命力采用了病态的、令人厌恶的表述。
怡:这个词很有年代感。特别是由于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导致的歇斯底里症什么的。
谦:之前提到了马克思主义,其中有一个概念就叫做“再生产”。“再生产”它 最直接在人类身上体现,其实就是生殖、繁衍。女性在家庭中,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在 现代婚姻当中,她们都在承担生殖的义务。尤其是在特别封建的地方,她就只是一个 生育机器。在这里,我觉得作者对于这种无节制的生育保持着一种非常反对的态度。
憬:我想到就是最开始的母权社会的构成就来源于对生殖的极端崇拜。但在这个阿姨身上,这样强大的生殖力反倒成为了一种诅咒的来源。
但是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是,如果你看我们的各种宗教神话在崇拜女神时,更多的是在崇拜她的生殖力。它崇奉的并不是女人这个概念,而是女人的生殖力。这个阿姨有“一种放纵的女性气质”,还有“所衍生出的愤怒和反复异常”,你能感觉到她这种带有侵入性的生殖力。所以比起传统意义上带有女性气质的、我们敬奉的女神的那种生育能力,这里我觉得更像是阴茎崇拜。因为它是一种带有侵入性的生殖力,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男性气质。
怡:比如说“只要有一丝男人的气味,比如烟草的味道或一个黄色笑话,就会点 燃这有如野火般燃烧的女性气质,开始它淫荡的单性生殖”。
谦:这种无节制反而是传统观念中对于男性的性欲望的描述。
憬:“但那股张扬自信的女性浪潮总会把这无意义的姿势冲到一旁,趾高气昂地 从他身上漫过,汹涌的浪潮淹没了他身为男性最后的微弱挣扎”。这里存在着一种猎物与猎手的关系,而这又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男女性别角色的对调。
谦:这种毫无节制的生殖力当中又有某种悲剧性,这是一种可悲又可怜的堕落, 在虚无和死亡之间挣扎。她是一种女性的英雄主义。”她作为一个女性所背负的反而是对男性无节制的崇拜,这与我们传统有节制的、温和的女性气质是相冲突的。
这又是对于现实的一重颠覆,真是“充满问题”的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