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一号大众星

白夜 余韦瑾

这世上有许多种寒冷 每一具躯壳里要消解一个 山坡上有许多这样孤勇的君子 合在一起 组成了一个卦阵含八万四千八万种深奥而自愿的纲常 一个接一个——企业哲学——控制智慧——忏悔原罪——希冀元宇宙 大风倒扣过来磕一个长头 就成了热土

穿着粉红色拖鞋的那位高雅娱乐家 成天吹着最后一根号角 飞快的天空被他御着 请摸上去——滑溜溜的像一条死掉的泥鳅 啊——我想——你也要逃跑了 他们追上来 就又要把我们的肋骨一根一根一根拆下来 向我苦口婆心地谆谆教诲——这是匪——这是兽——这是劣——这是奴 因而溃烂 是他雪白的荣幸!

一个呼吸了这荒原的空气四十年以上的人 肺叶如同两个青黑的磨盘 其间已经再榨不出一点非人的血液供他们腐坏了 是啊,罗马有七张嘴 可我也只是个蠢人罢了 你们拜了几个神与我无关

一个失去光的早晨 张若谙

一片漆黑。

晕眩中,右耳一阵剧烈的刺痛。我想伸手去摸,却发现右边胳膊无法动弹。我抬 起左手,触到右边脸颊上一层粘稠的液体。右耳被坚硬的木板死死压着,如有针刺刀割。 我沿着厚木板摸索下去,发现这正是我箱式床的侧面床板,它紧压在我除了左臂之外的整个身体上。心跳突然加快,巨大的恐惧袭来——这不是梦!

我意识到在沉睡中发生了什么,想起自己是在周遭的晃动和轰隆声中迷迷糊糊醒 来然后就被床板砸晕。手指继续探寻,身体左边摸得到冰冷的墙壁,倾斜角度与我身 上的床板相反,它们应该就在我身体上方抵在一起。我试图挪动四肢,却根本感受不 到脚或腿。

恐惧使我努力睁大双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也许是床板砸坏了我的视神经?也许只是因为我位于四楼的家已经坍塌在废墟深处。我拼命伸长脖颈,呼喊爸爸妈妈。 只虚弱的一声,胸口便在重压下涌起灼热的疼痛,喉咙里泛出血腥味。我恢复浅而短的呼吸,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声音。我的恐惧又加深了一层,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人们总说“泪水模糊了双眼”,可是在没有光的世界里,眼泪与视觉无关。

我从没有如此渴望光。

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否已经天色大亮,太阳是不是暖暖淡淡地照着冬日的加济安泰 普,路边摊上有没有闪耀着诱人色彩的果仁蜜饼和烤栗子,笑容明媚的艾卡老师会不 会在教室门口一直等我……

右耳那里疼得更厉害了,几乎让我无法思考。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点逃离这狭小的漆黑一隅!只有妈妈知道,我是最怕黑的。幽暗的深处总是蹲着一只想吞噬我的大怪兽,可是它唯独怕光。只要有一点点光,它就会消散不见。我曾无数次用光的魔法打败它——只需要“刷”地拉开窗帘,或是“啪”一声按下开关——光就像是穿着巨大亮白色外套的魔法师,乖乖听我的话,瞬间降临,没有一点迟疑。

我听到了自己的啜泣声,冰冷的脸颊感受到温热的泪水。如果光像寒冷一样可以 穿透墙壁该多好!如果我有一把火柴该多好!可是现在,除了轻声呼喊爸爸妈妈,我不知道该如何驱赶那只正向我慢慢走来的大怪兽。

——谨以此文悼念 2023 年 2 月 6 日土耳其地震遇难者

好事 贾雨欣

“是的,我是个脾气暴躁、酗酒邋遢的糟老头子,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了一辈子,也没干啥好事。”

他背过身去,我只能从侧面望见一具孱弱蜷曲的僵硬躯体,和他咳嗽时,剧烈抖动的一把卷胡子,雪白地闪着,透出一丝油尽灯枯的苍茫。蓦地觉得可悲。

老头是我到这个“艺术区”以来,接诊的第二个病人了。他刚和我讲述了楼上两 个姑娘的相逢,却独独没讲他自己的事。如何关照她们俩,如何豁出命去画一片叶子……这些值得登上《华盛顿邮报》,足以让他在富人谈笑间名声大振的曲折故事,在他口中, 倔犟成了“没干啥好事”。我随口应着,不忘伸出手,仔细掖了掖他的被角。天气有些冷了。

老头咳嗽两声,似乎睡了,粗重凌乱的呼吸凝滞着他的苍老。

我守在床边。

想起老头说他们是贫民,一条贱命狗都不如。呵,贫民?我冷笑。

脑海中浮现出数天前华盛顿高级医院的光景。趋炎附势的同僚竭心尽力服侍弱不 禁风的华贵病人,大萧条的惨淡似乎与他们毫无干系。他们从未直面过如此简单的事实:正如同香水与粉黛遮掩不了他们内心的空虚,笑颜和逢迎也从未粉饰过不存在的太平。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畅聊着八卦绯闻,自认为是富人。正如披着皮草的鼠,他们的内里终究还是阴沟里的动物。

所以我毅然离开那里,离开令人作呕的百合香水味,离开假面逢迎,来了这个小胡同。

我回想近两天发生的事。先是那琼西染上肺炎,自以为命不久矣。“小丫头,多愁善感的,又是寄命于常春藤又是两眼发直的。”老头在来医院的路上别着脸没好气地念叨。

“不过,现在应当是好了吧。”他嘟囔道,浑浊不清的眼睛里隐隐约约透出喜悦。

于是我抓紧时间问老头,怎么就病了呢。

“嘁,谁跟你说我病了。”他仍不正视我,只是说两句就咳嗽不止,身上衣服还没怎么全干,都这把年纪如此模样还逞强。我脱下大衣给他盖上,他哼哼两声,看来冷得厉害。“琼西和苏是年轻人,活下来,未来总比我个老废物好……她们搬来也没多久,我都蛰居几十年了,还不是这把穷酸样。我让琼西去那不勒斯,她一定会画出最美的阳光、海水啊……”

他侧过身去,猛烈地咳嗽。

他没再开口。 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苏告诉我他以前也曾是个追梦的画家,幻想过地中海小城的蓝天碧水、日升日落,却在大萧条之中妻离子散、一无所有。他曾说要去远方赚大钱、 凭一支画笔闯荡天下,却终究被命运玩弄,失去未来。苏说,老头喝醉的时候,总朦胧地盯那半空的酒瓶,似乎那里面有水天相接、金色阳光闪烁的绝景,也有他幻想过的未来:衣冠楚楚、不羁微笑的老画家。

“他总是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又笑得开怀。只是他自己记不得罢了。”

面前的老头子不停咳嗽,提醒我回忆的终止,和他时日无多的事实。

我盯着他瘦弱矮小的背影。惨淡的阳光倾泻下来,染得他一头乱蓬蓬的鬓发胡子、耷拉的眼角、嶙峋的手和被单都是一片凄灰。

他说他屈服于世界的不公,习惯于挣扎在泥沼忍受凌迟,却又不甘地伸出手,在最后一刻拖动孱弱的躯体和命运搏斗。尽管遍体鳞伤,尽管迎来终结。

但至少,那女孩活下来了,凭一支画笔,和他年轻时所希望的一样。

我去配药了。我自顾自道,是的,你是个脾气暴躁、酗酒邋遢的糟老头子,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了一辈子,除了传递一个梦,创造一个奇迹之外,也没做啥好事。

对啊,没啥好事。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嘟囔,和宛如多年防线彻底崩塌的抽泣,夹杂浓重鼻音的咒骂。

我知道,老人终于知道还有人肯定他。一刹那,他坚守多年的高傲壁垒崩塌得彻底。我也知道,他从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软弱。

所以我没回头。

红夜 杨谦好

红色。触目惊心的红色。熊熊大火贪婪地吞噬着它所能触及的一切,似是将人的希望都焚尽才肯罢休。

我在20岁那年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光荣的集中营看守。我每天的任务并不困难,不外乎早晨把牢房打开,晚上再把他们赶回牢房,再锁上大门。日复一日。每天上锁前,我都要细细摩挲着那古朴的锁,感受它在我手中沉甸甸的分量。这是我一天中最踏实的时刻。

又是一个与往日一样平静的夜,我慢悠悠地把锁挂上大门。突然间耀眼的火光刺穿夜色,无数的人呼喊起来,“着火啦!快跑吧!”人们的恐慌仿佛也成了助燃的柴炭,火愈加旺了。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犯人们最常见的表情要么是麻木,要么就是怀有不真切的幻想,向我们摇尾乞怜,企图能获得我们的同情。但随着死神逐渐逼近,他们撕碎了之前所有的假面,像恶犬一般歇斯底里地向我咆哮。

“求求您了!放我们出去吧!”“救救我们吧!”

我并不回答,只是像往常一样,给大门落了锁。做完这熟悉的工作后,我终于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平静了少许。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这样做,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看着他们丑陋的神情,听着他们疯狂的威胁,我觉得他们单纯得好笑。“不把你们锁起来,你们不就趁乱逃跑了吗?”

接着我转身,加入这场盛大的狂欢。

我的身体的分子都来自星星上 李心怡

妈妈说,我们都从星星中来,星星的每颗原子和分子都组成了我们的样子。

我们最后也会回归到星星里。我前几天看到 Space X 把照片从天上传过来。我们能让照片和声音穿越银河,这不是很棒的事情吗?爸爸如果知道也会很开心的,他会说,我们做出了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记得货币变成虚拟的;我们研发能在空中飞的车子;我们筹了捐给渐冻症的钱。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救人。我走到外面的街上去给流浪汉送吃的,会被带进监狱里。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就会消失在排开的砖头房子里。

所以我叠了几千只纸船,在心里边用美工纸边沿上的缺口一点点杀死自己。那天晚上我想找爸爸说话,但他已经死了。我想打妈妈的电话,但是电话打不通。我想给她写信。我在想我的纸船能不能把信带到星星上,因为有时候我在水里看到星星。我在想邮局有没有办法把我的信带到星星上,我认识把写给上帝的信带到耶路撒冷的快递员。

信是没办法带我回家的,我已经试过了,但是星星可以。

但是上帝不应该在耶路撒冷吧,毕竟我也曾写给他过。 我说,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以为事情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发生,我以为会有的。

晚上我试着把床单上的血渍拿到洗衣机里去洗,但是我的腿伤得很重。我也没有找到洗衣机。从房间里往外看,星星和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一样明亮。和我和爸爸见过的星星一样亮。

我的爸爸和妈妈就在外面,某个地方,某个星星。

晚风吹过的时候,新雨的土地带着泥。有人走过来的时候,我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跑龙泉 吕彦慧

当月亮从跑龙山的岩缝间升起,悬而未决的夜的狼毫猛然抖出硕大一片的暗色,污染了一整个仓和村。我沿着才翻修过的蜿蜒小径翻过一座山头,就看见了山脚下像玉米秸秆一般歪斜着攒在一起的茅草屋顶。

仓和村依山而建,在跑龙山的西脚下。俗话说靠山吃山,可这村子没享到这山的半点好处。一座座山头连绵起伏,形成一道墨绿色的城墙,愣是把白昼剪短了几个小时,因而每家养的那几只鸡成了唤村里人起床的唯一功臣。到了寒冬,这山又遮了暖意。在这个鲜无集中供暖的北方村落,这该是多么令人讨厌的事!大雪满山,人们猎不到什么兽,只得悻悻地裹紧皮衣,嚼干煎饼喝米粥度日。

因此,照我说,人们不但没捞到好处,生活还全得靠鸡和皮衣。至于他们为什么还有耐心给这山取个名字,我想,大概是因为跑龙泉。

——

从我对仓和村的描述大概可以看出,我并不属于它。

五年前,我坐在某市最高学府的教室里昏昏欲睡。导师第三次驳回了我论文的开题报告,青色的胡茬里除了岁月还藏着些怒气。他用食指关节敲着电脑屏幕上研究方法一栏大声嚷嚷着“实践出真知”,仿佛只要声音大一分,我就会理解得愈加深刻。

或许是我的迷茫太过赤裸,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将我的所有努力推翻重组:“去做个简单的田野调查吧。”

田野调查的趣味当然不来自于调查本身,而是一路上的旅行。仓和村距离任何交通线路能到达的最远的站点隔着一整个山头,于是,大巴将我弃在终点站便忙不迭地返回了市区。我愈发觉得我的调查又有些像只身一人的观光。

目的地的村落在栾州市的地图上小得像吃饭时黏在嘴边的饭粒。尽管我提前同村长通过电话,但在这座使手机已然成为破铜烂铁的大山里,我仍像个失灵的罗盘乱转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口中说的“近道”。

在林间的某些地方,大路断成好几条小路;又有时候,从某条小路拐个弯,就随时能回到大路上。在我身后,橡树枝丫微不可察的颤动扯下一片枯叶,伶仃地落在积雪的土地上,隐去了我方才留下的足迹,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我联系的这位村长是个老实的汉子。见面时,他蹲在与大山相连的仓和村东边,穿了件旧夹克,里面翻出来的红色格子衬衣领子洗得有些发白。见我走来,他立即起身丢了烟头,火光在他脚下奄奄一息地喘了片刻才熄灭。

村长的房子蹲在仓和村的西南角上,像其余的每个房子一样梳着略显杂乱的发型。我被安排在他房子对面的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三口人,因此家中的空间并不那么拥挤。家里的女主人直爽得过分,让我喊她婶儿,她自己每天“姑娘姑娘”地叫我。只可惜南方水土拉扯大的孩子学不会儿化音,于是我按自己的习惯,仍喊她婶婶。

婶婶的女儿才上小学,大名叫王朝笛,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招娣?”我问。她纠正我是朝笛。

当时她朝我仰着头,说我一定不知道村里的跑龙泉和关于那口泉的传说。

“当然,我对这个村子一无所知,”我说。

朝笛,朝笛。这名字该是个裹着糖衣的谎言。

在仓和村住了几日后,我得到的结论是,比旅行更有意思的是各式各样的、真实发生又或是道听途说的故事集锦。隆冬时分,仓和村几乎日日下雪。我每日在周围闲逛,走访家家户户,问些有关于传统纺织工艺和纺织品的问题。如此半日下来,我便冷得躲回房子,在电脑上敲几行绞尽脑汁组织好的语言。

过了中午,婶婶又“姑娘姑娘”地喊我。

“要不我陪你拉拉呱?”她这是想跟我聊天的意思。她在我身旁坐下,我将身子朝她转过去一些。

“姑娘,我知道你是从大城市来的,知道的东西多。但你别看咱们村没几户人,有时候还杠热闹的咧。这不,前两天从东边那山上掉下去个住北边的刘家媳妇,她男人去找,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啦。”

“怎么掉下去的?”我问。

“这谁能知道呢?反正她每天走在街上都木木答答的,真像个活死人!还有啊,东南边的徐家也怪的很,说是买了个城里来的小妮子养着以后当媳妇咧!”

婶婶的丈夫听到她的话,从对面的沙发冷不丁地凑过一个几乎是光秃秃的脑袋,“我看啊,那家的媳妇和对面姓赵的老头关系也不一般。姓赵的是卖炒栗子的,可我就没见他徐家的栗子断过!”

“还说别人?你每次说是去城里办事,实际上等着哪个狐狸精钻入怀里,还净给我整那些哩哏儿棱!”婶婶斜眼瞥瞥我,又用肘顶了顶丈夫露出来的一节毛胳膊。原来毛发都转移到了这里,我想。

“你顶我?”男人站起来。他一定经常这样怒气冲天。也是,如果他不是日日生气,又怎么能把头顶烧成一片荒芜的草原?

眼看着夫妻俩就要吵起来,婶婶的女儿王朝笛蹬蹬地从房里跑来。她仰起脸的时候,颊上升出一轮崭新的太阳。“妈妈,你们在说那个看起来很老的赵叔叔吗?”

婶婶立刻变了脸色,朝女孩挥挥手。我曾经在观察婶婶喂鸡的时候看见过那样的动作。“大人讲话小孩子别插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女孩瘪瘪嘴。

“你给我好好坐着,一个女孩子天天像个猴一样上蹿下跳,那么唆依(好动),像什么样子!”

窗外的阳光早已从山那边欢快地蹦出,现在放慢了脚步,逐渐挪到了天空的另一边。偶尔有几片云路过我的窗前,待我定睛向外看时,它们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借着微风走远了。

——

我对王朝笛的名字抱有极大程度的怀疑的那天,她带我去看了村里的跑龙泉。与其说跑龙泉在整个村子的最中心,不如说所有房子都好似是围着它而建成的。在狭小一方由岩石围起来的潭水中,三个泉眼同时汩汩地迸发出一种好似生命的物质。我看着它,心中浮现出与癌症病人在将死之时类似的对水的渴望。

王朝笛说,跑龙泉千百年前就形成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从家乡进京赶考的秀才曾在这附近稍作休憩。就在他倚着树,马上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水中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将他拉回现实。他猛地睁开眼,只见一条金鳞巨龙从这汪潭水中一跃而起,在低空不断盘旋。秀才大惊,认为是祥瑞之兆,便连忙跪倒在地,叩谢皇恩,为家人祈福。据说当年,他便考中了状元,后来又晋升了一品官员。

从此,人们每逢这一天都要向水里投些东西,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飞黄腾达,家庭和睦。起初是花环、饭团一类的东西,后来则变成了人。那可是一条条年轻的生命!建起仓和村之后,这样的陋习才得以废除,跑龙泉也得到了它如今的名字。

王朝笛的话仿佛一滴水沿着我的脊柱流到尾椎骨,不冷,却挠得我心里发痒。接下来的几日,我去走访西边的周家时除了纺织工艺,还旁敲侧击地问了有关于跑龙泉和献祭人的传说。

“姑娘,这传说有倒是真有,但咱们现在是新时代咧,淹死人也忒迷信了。”

我应声,看着村头张贴的“扫除迷信,科学发展”的红底白字横幅,愈发不相信朝笛了,就好像她的名字已经腐蚀进了她的话语,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可疑。

——

我到仓和村的那天是年二十七,转眼就到了年三十。新年以一种极其和谐的姿态降临仓和村,人们翻出去年和前年用过的对联和福字重新贴上,真可谓是年年有余。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淋,纸张已全不见原本的大红色,唯有手写的毛笔字劲松一般根扎在纸上。

仓和村新年的运行方式同我去过的其他农村差不多。婶婶狭小的房子里挤着十来号人,除了婶婶刚从城里回村的大儿子和夫家的家人外,我还认出了徐家的男人,刘家刚死了老婆的男人和我为了收集资料而走访的周家一家。年近半百的男人们一边嚷嚷着“我们费劲巴力忙了一年啦”,一边像格赖埃姐妹共用一只眼球一般传递着打火机。

他们这边吹着牛,抽着烟,而在厨房里,女性成了主力军。炊烟围着她们扎起的马尾跳起灰白色的舞曲,她们切菜的手法同缝纽扣的动作一样娴熟。

忽然,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王朝笛像告诉我跑龙泉的故事时一样伏在我耳边。“那是别人家在祭祖。我们家里人去的时候,我要悄么声地去看。”

“你不能直接去吗?”

“不能。你也不能。”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在家待着。你看见爸爸和叔叔摞在那边的黄纸了吗?他们要把那些都烧啦。我要去看他们,但不能让爸爸妈妈发现。”

“那你也别去啦。”我说。

她仰起头来看我一眼,脸颊上的太阳失望地变成一道淡淡的晚霞。“不要,我要去。”她看我的时候,我的心中不知为何掠过些淡淡的愧疚。

我坐在窗边,一直等到太阳褪去了华丽的外衣,渐渐滑向地平线以下时,才看见由男人组成的仪仗队端着高高的一摞黄纸从婶婶家和村长家之间的空地一路向外走。

王朝笛小小的身躯套着黑色的衣服,悄悄地跟在男人们的后面,活像根短小的尾巴。谁也没发现她离开了。厨房里,婶婶的电烧水壶开了,千万个沸腾的泡泡拥挤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婶婶将插头拔掉时,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个声音,甚至能想象出王朝笛在水中用力扑棱着双臂的样子。

——

婶婶在男人们回来之后才发现王朝笛不见了。当她发现门前玩摔炮的孩子里没有女儿时,我就没能管好自己的嘴巴,秘密像积雪尽数融化,从牙缝里流淌出来。于是,次日清晨,朝笛被他们从跑龙泉里打捞上来。

女孩浑身被冻得发紫,硬邦邦的,像个屋檐上垂下来的冰凌。我看着她紧闭的眼和嘴,它们看上去没那么可信,仿佛马上就要睁开,盯着我说她一定要去祭祖。一旁,婶婶蹲在地上,抱着她的身体呜呜地哭。

我认为王朝笛的死是场可悲的意外。黄昏的跑龙泉一定比日间更美,王朝笛看得入迷,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一不小心失足掉入水中。她不会水,想大声喊救命,奈何祭祖的敲锣声太响,人们离她近在咫尺,却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渐渐地,她不断挣扎的四肢被水冻得麻木,水不断涌入鼻子和嘴中,淹没了她的生命。

第二天村里开大会,村长仍穿着他的皮夹克,身边围着一群敬爱他的人民。他喊着稍安勿躁,一边将婶婶和她的丈夫扶到人前,一边偷偷塞给两人几张红的。村长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讲话。那是我第二次听到跑龙泉的故事。

“那年,这秀才就考中了状元,后来又晋升了一品官员。”村长眨眨眼,环视四周的人群。包括我在内,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家可真是出了个好孩子!她这是被神龙给收了去,在天上做神仙咧!”

婶婶眼睛红通通地瞪着村长,似要回嘴。她丈夫手里攥着钱,扯了扯她袖子,“你想吱歪啥!”婶婶又用红眼睛瞪着她丈夫。

“天上么没有?王家媳妇啊,你家妮子到那有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席,喝不完的酒!她这是给你们老祖宗烧高香,这是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我瞧着面前低着头的婶婶和她对着村长赔笑的丈夫,决定赶快离开这个村子。

——

再次回到仓和村是在第二个冬天。周家的媳妇刚好从村东头出去,她两眼一瞥就立刻认出了我。

“呦,姑娘,你撒么啥呢?又来研究织布?”

“请问王朝笛埋在哪?”我问。

“你是来看她的?来来来,我带你走。只是这路曲里拐弯的,石头又多,你可得看着点,别摔了。”

她的话令我愣了一瞬。朝笛离开家的时候,我是否有让她小心一点,别摔着? 我跟着周家媳妇沿着狭窄迂回的小径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片空地上。空地离跑龙泉不远,我已能听见流水喷涌的声音,只是找不见泉在哪里。平坦的地上鼓着几个土包,它们散落在这方乡间的黄土上,仰着脖子对蓝天吟诵着悲悯的歌谣。

周家媳妇在一处停下,“就这个了。”

王朝笛的土包真小,却极坚毅地挺着。我侧耳倾听,听见那些哀痛的哭吼中响起一支悠扬的曲调。

“王家怎么样了?”

“我们家?哦,你说王家。他们过得好哇。要我说啊,过的比别人家都好!”

“婶婶没再说什么?”

“你是说王家媳妇吧。她有么好说的?听说她男人不去城里赌了,也不嫖了。她大儿在城里当了老师,那可是铁饭碗,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啊!别人家有老的,有病的,有揭不开锅的,人人都没说,她有么好说的?”

我点点头。王朝笛果真是光宗耀祖了。

——

当我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第五次翻过了跑龙山的山头,站在她坟前的时间已经足够月光将我一身洗得洁白。坟前罕见地立了块石头做的板,写上了王朝笛的名字。土坟上插了几簇野花,我仿佛看见她天真地笑着,像个真正的英雄。

虽然离天气预报预测的日出只剩下几个钟头,但我知道,我还可以在这里站更久,如同一尊死寂的、失去头脑的雕塑。而等到仓和村的太阳终于突破跑龙山的屏障,为人们带来新的希望时,那抹金灿灿的荣光也终不会洒在你我身上。

对吧,朝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