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亮从跑龙山的岩缝间升起,悬而未决的夜的狼毫猛然抖出硕大一片的暗色,污染了一整个仓和村。我沿着才翻修过的蜿蜒小径翻过一座山头,就看见了山脚下像玉米秸秆一般歪斜着攒在一起的茅草屋顶。
仓和村依山而建,在跑龙山的西脚下。俗话说靠山吃山,可这村子没享到这山的半点好处。一座座山头连绵起伏,形成一道墨绿色的城墙,愣是把白昼剪短了几个小时,因而每家养的那几只鸡成了唤村里人起床的唯一功臣。到了寒冬,这山又遮了暖意。在这个鲜无集中供暖的北方村落,这该是多么令人讨厌的事!大雪满山,人们猎不到什么兽,只得悻悻地裹紧皮衣,嚼干煎饼喝米粥度日。
因此,照我说,人们不但没捞到好处,生活还全得靠鸡和皮衣。至于他们为什么还有耐心给这山取个名字,我想,大概是因为跑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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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对仓和村的描述大概可以看出,我并不属于它。
五年前,我坐在某市最高学府的教室里昏昏欲睡。导师第三次驳回了我论文的开题报告,青色的胡茬里除了岁月还藏着些怒气。他用食指关节敲着电脑屏幕上研究方法一栏大声嚷嚷着“实践出真知”,仿佛只要声音大一分,我就会理解得愈加深刻。
或许是我的迷茫太过赤裸,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将我的所有努力推翻重组:“去做个简单的田野调查吧。”
田野调查的趣味当然不来自于调查本身,而是一路上的旅行。仓和村距离任何交通线路能到达的最远的站点隔着一整个山头,于是,大巴将我弃在终点站便忙不迭地返回了市区。我愈发觉得我的调查又有些像只身一人的观光。
目的地的村落在栾州市的地图上小得像吃饭时黏在嘴边的饭粒。尽管我提前同村长通过电话,但在这座使手机已然成为破铜烂铁的大山里,我仍像个失灵的罗盘乱转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口中说的“近道”。
在林间的某些地方,大路断成好几条小路;又有时候,从某条小路拐个弯,就随时能回到大路上。在我身后,橡树枝丫微不可察的颤动扯下一片枯叶,伶仃地落在积雪的土地上,隐去了我方才留下的足迹,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我联系的这位村长是个老实的汉子。见面时,他蹲在与大山相连的仓和村东边,穿了件旧夹克,里面翻出来的红色格子衬衣领子洗得有些发白。见我走来,他立即起身丢了烟头,火光在他脚下奄奄一息地喘了片刻才熄灭。
村长的房子蹲在仓和村的西南角上,像其余的每个房子一样梳着略显杂乱的发型。我被安排在他房子对面的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三口人,因此家中的空间并不那么拥挤。家里的女主人直爽得过分,让我喊她婶儿,她自己每天“姑娘姑娘”地叫我。只可惜南方水土拉扯大的孩子学不会儿化音,于是我按自己的习惯,仍喊她婶婶。
婶婶的女儿才上小学,大名叫王朝笛,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招娣?”我问。她纠正我是朝笛。
当时她朝我仰着头,说我一定不知道村里的跑龙泉和关于那口泉的传说。
“当然,我对这个村子一无所知,”我说。
朝笛,朝笛。这名字该是个裹着糖衣的谎言。

在仓和村住了几日后,我得到的结论是,比旅行更有意思的是各式各样的、真实发生又或是道听途说的故事集锦。隆冬时分,仓和村几乎日日下雪。我每日在周围闲逛,走访家家户户,问些有关于传统纺织工艺和纺织品的问题。如此半日下来,我便冷得躲回房子,在电脑上敲几行绞尽脑汁组织好的语言。
过了中午,婶婶又“姑娘姑娘”地喊我。
“要不我陪你拉拉呱?”她这是想跟我聊天的意思。她在我身旁坐下,我将身子朝她转过去一些。
“姑娘,我知道你是从大城市来的,知道的东西多。但你别看咱们村没几户人,有时候还杠热闹的咧。这不,前两天从东边那山上掉下去个住北边的刘家媳妇,她男人去找,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啦。”
“怎么掉下去的?”我问。
“这谁能知道呢?反正她每天走在街上都木木答答的,真像个活死人!还有啊,东南边的徐家也怪的很,说是买了个城里来的小妮子养着以后当媳妇咧!”
婶婶的丈夫听到她的话,从对面的沙发冷不丁地凑过一个几乎是光秃秃的脑袋,“我看啊,那家的媳妇和对面姓赵的老头关系也不一般。姓赵的是卖炒栗子的,可我就没见他徐家的栗子断过!”
“还说别人?你每次说是去城里办事,实际上等着哪个狐狸精钻入怀里,还净给我整那些哩哏儿棱!”婶婶斜眼瞥瞥我,又用肘顶了顶丈夫露出来的一节毛胳膊。原来毛发都转移到了这里,我想。
“你顶我?”男人站起来。他一定经常这样怒气冲天。也是,如果他不是日日生气,又怎么能把头顶烧成一片荒芜的草原?
眼看着夫妻俩就要吵起来,婶婶的女儿王朝笛蹬蹬地从房里跑来。她仰起脸的时候,颊上升出一轮崭新的太阳。“妈妈,你们在说那个看起来很老的赵叔叔吗?”
婶婶立刻变了脸色,朝女孩挥挥手。我曾经在观察婶婶喂鸡的时候看见过那样的动作。“大人讲话小孩子别插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女孩瘪瘪嘴。
“你给我好好坐着,一个女孩子天天像个猴一样上蹿下跳,那么唆依(好动),像什么样子!”
窗外的阳光早已从山那边欢快地蹦出,现在放慢了脚步,逐渐挪到了天空的另一边。偶尔有几片云路过我的窗前,待我定睛向外看时,它们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借着微风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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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王朝笛的名字抱有极大程度的怀疑的那天,她带我去看了村里的跑龙泉。与其说跑龙泉在整个村子的最中心,不如说所有房子都好似是围着它而建成的。在狭小一方由岩石围起来的潭水中,三个泉眼同时汩汩地迸发出一种好似生命的物质。我看着它,心中浮现出与癌症病人在将死之时类似的对水的渴望。
王朝笛说,跑龙泉千百年前就形成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从家乡进京赶考的秀才曾在这附近稍作休憩。就在他倚着树,马上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水中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将他拉回现实。他猛地睁开眼,只见一条金鳞巨龙从这汪潭水中一跃而起,在低空不断盘旋。秀才大惊,认为是祥瑞之兆,便连忙跪倒在地,叩谢皇恩,为家人祈福。据说当年,他便考中了状元,后来又晋升了一品官员。
从此,人们每逢这一天都要向水里投些东西,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飞黄腾达,家庭和睦。起初是花环、饭团一类的东西,后来则变成了人。那可是一条条年轻的生命!建起仓和村之后,这样的陋习才得以废除,跑龙泉也得到了它如今的名字。
王朝笛的话仿佛一滴水沿着我的脊柱流到尾椎骨,不冷,却挠得我心里发痒。接下来的几日,我去走访西边的周家时除了纺织工艺,还旁敲侧击地问了有关于跑龙泉和献祭人的传说。
“姑娘,这传说有倒是真有,但咱们现在是新时代咧,淹死人也忒迷信了。”
我应声,看着村头张贴的“扫除迷信,科学发展”的红底白字横幅,愈发不相信朝笛了,就好像她的名字已经腐蚀进了她的话语,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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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仓和村的那天是年二十七,转眼就到了年三十。新年以一种极其和谐的姿态降临仓和村,人们翻出去年和前年用过的对联和福字重新贴上,真可谓是年年有余。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淋,纸张已全不见原本的大红色,唯有手写的毛笔字劲松一般根扎在纸上。
仓和村新年的运行方式同我去过的其他农村差不多。婶婶狭小的房子里挤着十来号人,除了婶婶刚从城里回村的大儿子和夫家的家人外,我还认出了徐家的男人,刘家刚死了老婆的男人和我为了收集资料而走访的周家一家。年近半百的男人们一边嚷嚷着“我们费劲巴力忙了一年啦”,一边像格赖埃姐妹共用一只眼球一般传递着打火机。
他们这边吹着牛,抽着烟,而在厨房里,女性成了主力军。炊烟围着她们扎起的马尾跳起灰白色的舞曲,她们切菜的手法同缝纽扣的动作一样娴熟。
忽然,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王朝笛像告诉我跑龙泉的故事时一样伏在我耳边。“那是别人家在祭祖。我们家里人去的时候,我要悄么声地去看。”
“你不能直接去吗?”

“不能。你也不能。”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在家待着。你看见爸爸和叔叔摞在那边的黄纸了吗?他们要把那些都烧啦。我要去看他们,但不能让爸爸妈妈发现。”
“那你也别去啦。”我说。
她仰起头来看我一眼,脸颊上的太阳失望地变成一道淡淡的晚霞。“不要,我要去。”她看我的时候,我的心中不知为何掠过些淡淡的愧疚。
我坐在窗边,一直等到太阳褪去了华丽的外衣,渐渐滑向地平线以下时,才看见由男人组成的仪仗队端着高高的一摞黄纸从婶婶家和村长家之间的空地一路向外走。
王朝笛小小的身躯套着黑色的衣服,悄悄地跟在男人们的后面,活像根短小的尾巴。谁也没发现她离开了。厨房里,婶婶的电烧水壶开了,千万个沸腾的泡泡拥挤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婶婶将插头拔掉时,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个声音,甚至能想象出王朝笛在水中用力扑棱着双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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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在男人们回来之后才发现王朝笛不见了。当她发现门前玩摔炮的孩子里没有女儿时,我就没能管好自己的嘴巴,秘密像积雪尽数融化,从牙缝里流淌出来。于是,次日清晨,朝笛被他们从跑龙泉里打捞上来。
女孩浑身被冻得发紫,硬邦邦的,像个屋檐上垂下来的冰凌。我看着她紧闭的眼和嘴,它们看上去没那么可信,仿佛马上就要睁开,盯着我说她一定要去祭祖。一旁,婶婶蹲在地上,抱着她的身体呜呜地哭。
我认为王朝笛的死是场可悲的意外。黄昏的跑龙泉一定比日间更美,王朝笛看得入迷,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一不小心失足掉入水中。她不会水,想大声喊救命,奈何祭祖的敲锣声太响,人们离她近在咫尺,却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渐渐地,她不断挣扎的四肢被水冻得麻木,水不断涌入鼻子和嘴中,淹没了她的生命。
第二天村里开大会,村长仍穿着他的皮夹克,身边围着一群敬爱他的人民。他喊着稍安勿躁,一边将婶婶和她的丈夫扶到人前,一边偷偷塞给两人几张红的。村长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讲话。那是我第二次听到跑龙泉的故事。
“那年,这秀才就考中了状元,后来又晋升了一品官员。”村长眨眨眼,环视四周的人群。包括我在内,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家可真是出了个好孩子!她这是被神龙给收了去,在天上做神仙咧!”
婶婶眼睛红通通地瞪着村长,似要回嘴。她丈夫手里攥着钱,扯了扯她袖子,“你想吱歪啥!”婶婶又用红眼睛瞪着她丈夫。
“天上么没有?王家媳妇啊,你家妮子到那有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席,喝不完的酒!她这是给你们老祖宗烧高香,这是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我瞧着面前低着头的婶婶和她对着村长赔笑的丈夫,决定赶快离开这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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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仓和村是在第二个冬天。周家的媳妇刚好从村东头出去,她两眼一瞥就立刻认出了我。
“呦,姑娘,你撒么啥呢?又来研究织布?”
“请问王朝笛埋在哪?”我问。
“你是来看她的?来来来,我带你走。只是这路曲里拐弯的,石头又多,你可得看着点,别摔了。”
她的话令我愣了一瞬。朝笛离开家的时候,我是否有让她小心一点,别摔着?
我跟着周家媳妇沿着狭窄迂回的小径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片空地上。空地离跑龙泉不远,我已能听见流水喷涌的声音,只是找不见泉在哪里。平坦的地上鼓着几个土包,它们散落在这方乡间的黄土上,仰着脖子对蓝天吟诵着悲悯的歌谣。
周家媳妇在一处停下,“就这个了。”
王朝笛的土包真小,却极坚毅地挺着。我侧耳倾听,听见那些哀痛的哭吼中响起一支悠扬的曲调。
“王家怎么样了?”
“我们家?哦,你说王家。他们过得好哇。要我说啊,过的比别人家都好!”
“婶婶没再说什么?”
“你是说王家媳妇吧。她有么好说的?听说她男人不去城里赌了,也不嫖了。她大儿在城里当了老师,那可是铁饭碗,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啊!别人家有老的,有病的,有揭不开锅的,人人都没说,她有么好说的?”
我点点头。王朝笛果真是光宗耀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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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第五次翻过了跑龙山的山头,站在她坟前的时间已经足够月光将我一身洗得洁白。坟前罕见地立了块石头做的板,写上了王朝笛的名字。土坟上插了几簇野花,我仿佛看见她天真地笑着,像个真正的英雄。
虽然离天气预报预测的日出只剩下几个钟头,但我知道,我还可以在这里站更久,如同一尊死寂的、失去头脑的雕塑。而等到仓和村的太阳终于突破跑龙山的屏障,为人们带来新的希望时,那抹金灿灿的荣光也终不会洒在你我身上。
对吧,朝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