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和村的夜已经很是浓了。在跑龙山脚下稍作停留,就可以看到岩峰的凸起刺穿一轮新月,月亮像一副被尖刀挑起的身躯,在黑暗中不住摇晃。还未被月光玷染到的天空呈现出可怖的酱黑色,咸而苦涩。
月亮最细的那天也叫新夜,这是仓和村惯用的叫法,预示着人们除了新年之外仍有清空自己的过去的机会。当有人主动重置了自己,村里人自然不会追究,这便是人们口中的“向前看”。
在蜷缩的月影下,几个土包垂着头,一声不响地深深扎根在黄士地上。为了标记自家的土包,人们常常会在特定的地方插上一根树枝,一根更粗的木棍,或是摆上几块鹅卵石。这些径直竖起的标记物投下的影子被不平的路面拉得很长,像驻扎在夜里的兵。
远处拱起的脊背微微颤动着踏入这样的一个夜。
他一拐一拐地走近,时不时停下来,用左手捶几下大腿外侧。右手紧紧攥着的蛇皮袋像是不堪重负,轻轻地落在他脚边。他痛苦地弯下腰,用枯似树皮的手捡起那个袋子,同时又叫人看见他头顶所剩无几的头发已是花白,顺从地贴着头皮。老人缓缓地蹭到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物的土包前,用脚尖将从别处吹过来的树枝、木片和枯树叶扫到一旁。仓和村胸腔里无声而凄凉的回响向他身上扬起一阵飞尘,他拍了拍身上的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仓和村的月亮照在他脸上,像泪。
老孙已然是很老了。也正因如此,赵老头夜里出门时才没认出他来。
赵老头本就有起夜的习惯,只是他方才与徐家媳妇约定了夜里见面,那女人却食言了。他想着对面屋里夫妻二人或许正行着鱼水之欢,心中越想越气不过,直到半夜仍然睡不着,便想着出门解个手。
老孙虽然年纪大了,眼力却没怎么退化,一眼就认出了赵老头,喊他“小赵一—”
或许是太久没被叫过“小”,又或许是老孙在短短几年内变得实在太老了,赵老头愣了许久才怔怔地问,“你回来了?”
“刚从东泓回来。你怎的半夜在这里瞎逛啊?”
“睡不着,出来撒泡尿而已。”说着,他就要拉开裤拉链。
“去去去,”老孙像赶鸡一样冲赵老头挥挥手,“别尿映楠身上。”
赵老头“切”一声,说,“我不跟你这个糟老头子计较,我才没这个癖好在别人家媳妇身上撒尿。”他指指更靠近仓和村东口的几个土包,“那么多孤魂野鬼,都不知道是谁家的。”说着,他就朝远处那几个地上的凸起走去。
老孙用他浑浊的眼角鄙视地瞥瞥赵老头,明镜一般的心里知道他是想女人了。
老孙和映楠是村子里数不多的认得赵老头前妻的人。当时赵老头的膀子上还没纹着那个曼陀罗花纹。从前映楠还活着时候,东泓油田的福利还比现在好些,老孙他们每年春节都会回仓和村里。
有一年,他们回来时,碰巧见到了那个女人。她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很瘦,但背挺得极直,丝毫不显得单薄。她穿着一件偏紧身的毛线衫和一条牛仔裤,一看便不是村里的人。看见他们提着行李走过来,她径直迎上来,问他们赵老头在哪。当然,她当初说的不是赵老头,只是老孙一向叫他“小赵”,也忘记了他的名字。
“你是?”
“我是他老婆。”
这话可把老孙和映楠吓了一跳。他们听说过赵老头曾结过婚,但只当他早就离了,才搬到仓和村来。难不成是新结的婚?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消息在村子里是绝不可能藏得住的。在仓和村,没人有秘密。
想到这里,他们还是带女人去了赵老头家。
“老赵,你媳妇来啦。”老孙在门外喊。赵老头家的门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来。
“我他娘的什么时候有媳——” 他打开门,话语就卡在嗓子眼里,像一颗巨大的桃核,噎得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你来干吗?”看来是真的没离,老孙心里想。
女人看看旁边的老孙和映楠,也没要求他们回避。她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之前的协议没签字,联系不上你人,就朝人打听到了你住的地方。”
赵老头接过纸,恶狠狠的眼睛在上面扫了一圈。
“行了。签完就别再来了。”
那时候,映楠就在心里悄悄地想,要是丈夫这样对她,她绝不可能这样平静。后来,她怕跟赵家扯上关系,就拉着老孙回家了,隐约听到那个女人问有没有车能搭一程。
过了那晚,映楠就没再见过她,想必是借到了车,连夜回城了。
可是又过了两天,映楠听见有人说,赵老头那个城里老婆死了。
怎么回事?大家都问。这就不知道了,那个传话的女人说。听说她是翻山回去的,肯定是在山里迷路了,被豺狼给吃了。有人这样说。
“那个女的死了。”映楠当晚回家,这样对丈夫说。
“谁死了?”
“就是老赵那个媳妇。她想自己走回去,叫狼给咬死啦。”
老孙也很惊讶。但他还是劝映楠别什么都信,更别在大过年的胡说这些不吉利的生啊死啊的事情。当晚,他们还是在孙家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团圆年,并一直待到了新夜才离开。
老孙的视线在赵老头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从他带来的蛇皮袋里拿出厚厚的一叠黄纸,又掏出裤兜里的打火机,将那些黄纸点燃。瞬时间,炽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大地,从中升起阵阵浓烟。他承认,他起初根本不相信映楠说的事情。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如此亲近的人竟也会以一种痛苦的姿态葬身于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村里人都知道,老孙原名叫孙什么玮,中间大概还有一个字。有人曾经在他的工人证上看见过他的名字,兴许又告诉了几个人,只是在这村里实在没有记住全名的必要,几个人就又一齐忘了。老孙的媳妇名叫映楠,姓什么却没人知道。村里的人们都叫映楠嫂子或是孙家的,这方式再简单不过。这两人的真名像大多数人的名字一样在了时间里,然而,这对仓和村人来说,只是“新夜”的伊始。
仓和村位于平丘市祁龙县,几年前是精准扶贫的重点对象。仓和村当初穷就穷在了这座跑龙山上。北方的土地肥沃得流油,家家户户种的高粱、油菜、土豆几乎每年都有不少盈余。只是这庄稼种了却卖不出去,其他的商品也运不进来。村里的市场进货慢,卖得快,要是碰巧店里没了油盐酱醋,人们就只好走几十里地去县里的超市。
为了方便,人们总吃起最寡淡的馒头,煎饼和大米稀饭,只求填饱肚子。
老孙是土生土长的仓和村人,而映楠生在二十里地外的祁龙县城。老孙自初中就在祁龙县上学,高中读了一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在祁龙县打些杂工。两人是在附近的东泓油田认识的:老孙——那时候还叫小孙——是车间里的工人,映楠是开吊车的。
东泓油田里有几万员工,两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上都应该毫无瓜葛。
后来,老孙在映楠死后又想过两人相识的过程,并没把这段关系归结到“一见钟情”的范畴,那着实太肉麻,他想。他还依稀记得映楠当初留着齐耳短发,笑的时候露两个梨涡,只觉得从他笨拙地请她去看厂里的电影到与她结婚生子,仿佛只是过了一眨眼的功夫。
映楠住的祁龙县城比仓和村便利得多,县里有超市,大卖场,还有火车站。买张硬座车票往回坐一站,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平丘市区里。由于这一地理优势,村里人都说映楠是“下嫁”。那些人基本都比老孙年长,如今仍在世的已经没有几个了。他们从前就像萝卜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没在其他地方久居过。可若是跟他们说,要把他们拔出来种进更好些的土壤里,他们却都是极为愿意的。因此,他们口中的“下嫁”多半还包含着想要自己破士而出的渴望。
映楠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父亲自然也想早早将女儿嫁出去,等于是了了一桩心事。老孙的父母也觉得儿子是时候成家了,又忙不迭地想抱上大胖孙子,双方都乐得其成,从未见上一面,也没要彩礼,直接就让映楠嫁到了仓和村。
入门的那天,村里有闹婚的习惯。平日里看起来本分老实的人这一刻却像是掉进米缸的耗子,将这对新婚夫妻围在中间,推推搡搡中揩些油,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映楠深知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一声不吭地依了他们。
老孙的母亲见儿媳守规矩得很,很是满意;又看看她匀称的手和腿显示出年轻的活力,就料着这是个顾家的好苗子。
老孙倒是没顾得上想这些,他回到家,看见自己的媳妇浑身的衣服都皱成一团,眼中是掩不去的疲惫。映楠对上他的眼,仰起脸,宽慰地笑了笑。于是,老孙心中的愧疚又多了一分。他只觉得委屈了眼前的人,不甘的情绪在胸膛里像条游龙一般翻山倒海。最后,这份不甘终于扩大成为膨胀的自尊心。终于,他同映楠一起躺在床上,取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
从两人结婚再到不久后回到东泓,老孙都没让映楠干什么农活。在仓和村的时间,从犁地除草到喂鸡喂牛,几乎全是老孙干的。只有在农忙的时候他才给映楠一把镰刀,让她一起下地割麦子。他想,映楠一个女人在油田工作已经足够危险辛苦了。因此,每当有人调侃他做的活比家里的牛还多,他都咧嘴笑笑,挤出眼角的几条鱼尾纹。
“映楠是下嫁嘛。下嫁。”他总是这样说。
两人回到油田的厂里没过几年好日子,映楠就病了。
起初,她只是胃痛,工作的时候常常没法集中精力,额上冒出一层层冷汗。老孙有天半夜迷迷糊糊地看见映楠背朝着他,蜷成一团,明显仍未睡着。他担心得紧,第二天就带映楠去油田里的诊所。大夫说还不能确定是什么病,如果一直疼有可能是胃炎或者胃溃疡,具体还要做胃镜才能知道。
“你明天请个假,我陪你去市里的医院做一个吧。”老孙说。
映楠摆摆手,“不用。大夫,你先给我开点药吧。”大夫说开药也行,但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最好还是去一趟医院。
出了诊所的门,映楠侧头对老孙说,“我从小就经常胃疼,这点算不了什么。实在不行我就在床上躺两天。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很清楚,不会有事的。”老孙只能苦笑。
明明是她的病,她倒安慰起自己来了。大夫给映楠开了些最常见的咀嚼片和胶囊,映楠连吃了两周,身体稍微有些好转。
映楠生病是在有金黄色晚的九月。低矮的平房蹲在油井脚下,平野上没有种树,天与地之间的距离有宽阔而寂寥的回声。
老孙拆开母亲从祁龙县寄来的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对映楠说,“妈担心你,让你回去住几天。”
“可我这就好了——”
“东泓的事你就别管了,我看你得病多半是太累了。回去歇几天吧。”
映楠的性子一向平和温顺,她不忍心拂了老人的一片好意,次日就动身前往。油田提供免费的班车,一天三趟去市里。映楠没带什么行李,急匆匆地坐上车,再从市里坐火车回祁龙县。
仓和村比东泓油田更像秋天。或许是有房屋和植被的遮挡,气候凉爽,但比油田里还暖一些。从远处,映楠终于望见了金黄色:那是麦田、落叶和充斥着凋零的气息的风。
映楠回到仓和村,大家瞧见她都很惊讶,问她这时候怎么会回来。映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提生病的事,只说来看看咱妈。
“孙家媳妇,怀孕是大喜事啊,咱没必要藏着掖着。”一个头发半白的妇人拉着她的手说。映楠没回过几次仓和村,还认不全这村里的所有人。
“怀孕?我没怀孕,只是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
周围的女人们似乎有些失望,“我看老太太清早杀了只鸡,还以为是有喜了。都是林寡妇跟我们讲的,这才让我们误会了。”
“怎么是我说的?不是你先说的胎盘的事?”那个头发半白的妇人大声嚷嚷。
“胎盘?”映楠听见几人快要吵起来,只觉得胃里翻腾得厉害。
“那天我听刘家老太太说孙家老太太问她要胎盘,她本来不想给,但是看在交情上这才给了她半个。”
“谁的胎盘?”
“就是刘家媳妇的胎盘,你还不知道吧,她最近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映楠穿过孙家虚掩着的大铁门,刚准备敲里头的木门,门就开了,探出了老孙母亲的脸。老太太很热情地把映楠牵进屋里,问她路上累不累,身体是否好些了。
“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热饭。”映楠想站起身帮忙,可老孙母亲却说,“你坐着就行。”
对映楠来说,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一顿午饭!老孙母亲端上一盘白花花的白面馒头,又从锅里盛了一碗汤。汤碗冒着滚滚热气,表面还飘着一层汪汪的油,散发出浓郁的鲜香气味,好像鱼虾肉和所有山珍海味混在一起的美妙味道。只是,令映楠疑惑的是漂浮在其中的暗粉色块状物和上面长着的圆形凸起。这令映楠想起老孙的手上曾经长过很多水泡,每个水泡的直径都有两三厘米,令人不忍直视。
映楠在祁龙县的家里听过吃胎盘的说法,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婆婆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刘家老太太是如何抠门,只分她一半,说另一半还要留着自己吃;她又是如何告诉刘家老太太,若是映楠怀孕了,胎盘也能分她一半。她还说,这东西是珍贵的补品,养气补血,还能入药,不管是什么病都能好起来。
“好了之后,你们俩就好好过日子,争取明年也像刘家媳妇一样,生个孩子。”映楠笑了笑,应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吃完胎盘汤之后,映楠的腹部越发疼起来。一直到下午,她的嘴里还残存着一股腥味,惹得她总想干呕。起初,她还能在婆婆面前挤出微笑,可是到了晚上,她的胃里仿佛装上了一台绞肉机,整个身体都仿佛被吊车吊在空中,痛感让她不住地颤栗,眉头也紧紧地皱起来。
忽然,房间的灯打开了。老孙的母亲走过来,看到她疼成这样,吓了一大跳。
“啊呀!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赶紧让我看看。”
映楠蜷缩着捂着肚子呻吟着从牙缝中费力地挤出一句话,“妈,我要去医院。”
“大半夜的哪还能去医院?你先躺着,我去问问刘家老太太。”
刘家老太太与老孙的母亲一起回来了。起初映楠并不知道那是谁,只是在泪眼模糊中看见两个人影。刘家老太太指挥着老孙的母亲把一张黄底黑字的符纸烧成灰,然后泡进水里。
“映楠,快把这个喝了。”刘家老太太大声说。“你这是被恶鬼缠身了,才会痛成这样。”老孙的母亲这回仍是极不坚定,她倒并非是担心什么,而是怕自己摆不出刘家老太太那样一副要与恶鬼拼尽全力斗争的姿态。
刘家老太太觉出她的犹疑,怜悯地看她,“来,你按住她,我来让她喝。”
“我要去医院!”映楠心中塞满了恐惧,她用尽了力气,几乎是在大喊。她的脸整个蹙起来,像个核桃。老孙母亲心中一惊,她平日里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媳妇如此高声地说过话。吓!这哪里还有贤妻良母的半点模样?
刘家老太太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瞥了映楠一眼,凑到老孙母亲耳边说,“这不是你媳妇,你媳妇会这样说话?肯定是被不好的东西附着了。”
老孙母亲仍有些踌躇。
“你不想要孙子了?”被瞪了一眼,老孙母亲心中估摸着刘家老太太本可以不帮她,抱着自己的孙子在她眼前溜达来存心气她,于是大约也开始发觉刘家老太太是真心的,所以便噤声了。
刘家老太太不顾映楠的反抗用她粗糙的指节硬生生掰开她的嘴,映楠只感觉到水混着什么颗粒状的东西涌入她的口腔,顺着她的食道流到胃里,一路上像麦田着了火,愈发汹涌。
映楠死在她刚满二十五岁的清晨。
她原本也是不过生日的,只是若定要计算她的年纪,那么她恰好二十五岁,恰好死在她出生的那天。日出的时候,乡间的清晨裹着风和泥土,为她送行。刘家老太太同人讲起映楠的时候,只说她注定命短。人们都说,苦了老孙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所幸老孙还年轻,她总能等到儿孙满堂的那天的。
思绪走马似地跑。待到老孙缓过神来的时候,赵老头早就已经小解完,吹着走调的口哨,晃晃悠悠地走回家了,只留下老孙一人和他的枯老脸皮在月光下被照得发颤。
跑龙山脚下忽而吹过一阵风,将还未燃烧殆尽的黄纸钱扬在空中,悠悠晃晃。在老孙身后,跑龙山遮蔽了曙光,明亮的新月拥抱着仓和村蜷缩的身躯,带给人们一次向前看的机会和一夜安详酣畅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