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來

有时候我躺在水面之下

听不到任何声音

有时候深夜打开

我的身体里全是声音

而雨没有到来

时差 杨轶涵

用“破裂”这样暴力的词来形容我和汤汤的关系并不准确。案件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玻璃渣、或是沾有褐色血迹的刀具,地面平滑如故,墙壁整洁而光亮。我尝试从裂口里捞出一些痛觉的碎片,可是四壁光滑得失真,收回的手心干燥温热。唯一线索是那段匿名电话,含糊不清地宣告了这段关系的终结,随即又嘱咐我去调查死因,潦草得不像话。

总感觉不好辜负这位匿名委托人的心愿,那就从头开始梳理案件好了。

遇见汤汤是开学第一天在食堂,很经典的开场。搜索不到任何熟悉面孔,我端着餐盘徘徊在排排橙色卡座间,最后落座在靠窗位置、同样落单的汤汤身边。两人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对方的存在。

“哎,你的袜子!”汤汤爽朗的声音响起——毫无铺垫,倒也是她一贯的风格。

我愣了一下,顺着两人的牛仔裤管往下看:两双一模一样的、印着牛油果的袜子。

我大笑,拍腿惊叹世界上也有和我袜品如此相似的人。

因为牛油果袜子,我们迅速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友,每天午饭时依旧坐在第一次见面的窗边。汤汤像一颗多愁善感的柠檬糖,喜欢穿亮色T恤,爱拖着我跑遍所有当季画展。我们经常能在一些奇特的比拟上达成共识:月牙尝起来是酸脆的,字母D是绿色的,她家小猫是一颗圆滚滚的芝麻汤圆。我时常感觉,在二十一世纪湍急的河水里,我和汤汤这样散漫的人是注定要被淘汰的。我们习惯在沸水一样的情绪里融化,可是日历上横纵交错的线却将我们切割成合规的小块。所幸我们之间的空间是相对静止的,时间以0.5倍速流淌,分针代替秒针转动。我们常常流着不知所云的泪,额头抵着额头,像两只小兽一样舔舐着对方。我喜欢和汤汤待在一起,也乐于寻宝一样翻找两人的相似处。 … 二零一四年,汤汤飞往那不列颠留学,我们相隔一整个太平洋,靠着日以继日地给对方投递琐事和冷笑话,拼命挤进彼此的时区。

她离开的时间不巧,正巧撞上了我升入大三。八月末的上海肿胀着潮湿,窗外白玉兰肥厚的叶片泛起一层腻滑。当时一整个月都在为投递offer和论文焦头烂额,周折于实习电视台和公寓之间。周末时完全不想见人,只是报复性地看书,期盼它们能一夜间在我身体里搭建起万丈高楼。可是着急只会呛水——我呛了好大一口辛辣的海水,脑袋里有无数声音斜插进来。我无意识模仿着苦情片女主那样,靠着门跌落在旅馆厕所地板上,给汤汤打长途电话。我听见汤汤在房间里紧张得踱步,指导我吸气呼气。

眼眶止不住溢出酸涩,地上廉价毛巾的纤维刮得皮肤生疼,大脑里的噪音终于被挤出去。

想来是那个时候,我和汤汤之间便诞生了一条情感湿润的绳索。哪怕水分已经拧干,握到手臂脱力、指尖磨伤,我们也绝不会松手。绝不。我们像蝴蛛捕食猎物那样,吐出层层丝线裹住彼此,最好紧到呼吸困难、肋骨断裂。

二零一五年,汤汤回国。约出去前一天我失眠到五点,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失控。下午和汤汤江边散步,我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在心里预演话题,默数三二一,字句就从喉咙里骨碌碌滚落,舌头压得干涩。话题裹着厚厚糖蜜从她那里滚回来,粘得嗓子热辣辣的。汤汤的答复像坠入水里一般闷吞地震动着,努力靠近但还是听不清。当时只觉得这是许久不见后短暂的生疏,可以靠着故地重游让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轻透、和谐,可那块溃烂却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蔓延。我们之间好像变成了一场回合制的游戏,要靠着精算来出牌,但是底牌总有出完的一天。

后来的一整年里,我和汤汤还是维系着之前聊天的频率,对那次散步闭口不谈。汤汤还是时不时邀我去看展,我们还是会去食堂窗边的老位置吃饭。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我们极有默契地一同回避了这个话题,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时差。维恩图里两个球交集的部分越来越窄,像是日食时被吞噬的太阳,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对过去的重演。

那段时间我无数次想象过我们断交的场景:我们会在眩晕的聚光灯下歇斯底里地剖开自己,一五一十地将吞下的谎言翻出来,咬着牙喊:“去他妈的默契!”。

当然也可能是以一种更加优雅克制的方式收尾。或许在一个暴雨后的清晨,我会收到一封印有玫瑰暗纹的绝交协议,郑重其事地签下姓名,任由眼泪缓速流淌。

不过现实中不存在那么多高潮、暴力和慢镜头。崩塌的剧情被一键跳过,我顶着一副看似完好的躯壳,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后来的一年里,汤汤又因事飞回英国,而我正式成为电视台实习生,每天像陀螺一样被抽着赶往下一个拍摄现场,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像每个烂俗都市故事里的挚友一样,在时差和工作的双重作用下,一个月几乎说不上几句话。这份断联进行地极其自然、平滑,没有留下分毫痛楚,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和她的别离。

只是后来我才意识到,忙碌也可以是一种自我麻痹。

二零一六年夏,这份延宕的钝痛毫无征兆地贯穿了我。我猛然惊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被一下抽空,记忆同高速飞驰的列车一般碾过我。我想要扑上去攫住一个具体的瞬间,抱着它痛哭,可是它们像泥鳅一样从手中滑开,留下一片刺眼的空白。原来痛觉是被碾成极细的颗粒,揉进了生活的缝隙里:它会在我翻出我和汤汤一起听过的耳机时蜂拥而至,在我刻意绕开食堂窗边桌子时微微刺痛着我。我宁可让悲伤在身体里撕开巨大的裂口,忍受光脚踩在刀尖上皮开肉绽的疼痛,也不愿接受这场毫无失重感的坠落。

只是我现在终于明白,我和汤汤无法永远重叠停泊在午夜十二点,成为不分彼此的时针与分针。

天边最蓝的河 吕彦慧

我想和你去天边最蓝的河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挖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情

在芸芸众生中浮潜的日子里 每个清晨都是一场涅槃 天晴: 不过一滩春光乍泄 不入眼底

黄昏: 让我误以为自己 可以吞下一整块星星

如果要说想,那么 我想和你钻入河里 然后搁浅在岸边 像条不明所以的鱼

灯塔 吕彦慧

恋人的拥抱是一座破败的灯塔 每次流泪都轻拂过迷失的船只 冬天午后的湖边倒影里 你的颤栗是因为寒冷还是不安? 在惨淡的灯光里 你总是像一滩静默的孤岛 而我希望我是千军万马

洋流裂片 衔环

冷暖流交汇的地方会有鱼群。 澳洲闷热黏腻,潮湿的琴房里,冷热间我们成了两尾鱼。

虽早在芜杂的现实琐碎中失去了联系,但是在那晚之后,我仍旧不断地试图以回忆捞起关于他们的碎片,可那些碎裂的东西远不够完整。所以我选择把关于他们的一切再转述给你,我的朋友,你得理解,这就像一种卸下了愧疚的遗忘。我终于能捏着酸痛的脖颈,摆着手往远处走,把影子越走越小,直到成为一个微小到难以甄别的黑点也不再回头。

话是这么说,不过真到讲的时候,不是自己的故事总是难开口的。要知道我只是一个在吧台后协助调酒的兼职,按照主顾的话,也仅是负责把各类的液体按配剂倒进雪克杯,再把摇晃着的混合物顺着食管倒进客人的胃袋里的人。

我不常跟顾客闲谈,更不会主动搭话,这向来不是我负责的。但他来的那天因为格外厚重的积雪,生意并不好。为了挽留这般难能可贵的客源,更为了让店里惨淡的营业额能稍微好看些,在点单后,我便放任了他自作主张的攀谈。

说实话,我怀疑他甚至没有仔细看完酒单就胡乱指了一瓶起码能让他在这里耗上一个小时的白州。尽管如此,这也让我更加笃定了:他绝不是为了酗酒来的,或是说他想要的绝不止酒精。穿着体面,要是为了同样体面地打发时间,南面的商区远有着更好的选择,他并非负担不起。或者说,那里才是他和他层叠在一起的咖色呢子大衣和羊绒围巾该出现的地方。

他说他叫陈,至此关于他的一切便在称呼处浅尝辄止地停下了,没有职业,没有原因,没有铺垫。明明是他的声带在翁动着自述,可他的存在反倒被换成是一片浅薄的空白,他絮叨着的故事中几乎再未提起过自己。一切生动又鲜活的细节都被填进了另一副躯壳。充盈的,丰满的,那都是杨。

到这,我才意识到他是不一样的,我们这里从不缺怪人,可他比其他人都要再奇怪上一些。这个镇上的人不会在能冻死人的北街一拍脑袋决定钻进一家廉价酒精店,更不会像一只被摇晃了一路的碳酸饮料一样试图引爆自己无以自遣的分享欲。而就当这个不幸被碳酸挑中的值班兼职终于无法忍受,拉开易拉罐拉环后,却发现里面争相流淌出的却满是别人,关于陈的所有不过是糖水上面浮着的那一层沫。

如若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他一直存在、生活着的南半球其实并不是他的故乡。九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将一切都强硬地隔开了,所有东西都太过陌生,季节、气候、哪怕是涡流的方向都是反着来的。

他就这么在十四岁带着多疑的敏感来到澳洲,遇见了十五岁的杨。

“所以你们怎么认识的?我的意思是你和杨,”斟酌着他的沉默,我意识到这似乎是轮到我该说些什么的时刻了。即使我尽可能地放缓了语气,太过唐突的插入似乎还是激起了他的情绪,我又只得慌乱地往回找补,“我很抱歉……”

“从来没有人敢在黄老师的课上迟到。”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回应来得平静和迅速,尾音甚至带着些难以察觉的笑意,仿佛刚刚的哑然不语只是一个推宕的意外。

数学辅导课上,大了他一岁的人戴着板正的框架眼镜,生生压着重合的分针才冲进教室,险些迟到。顶着讲台上的重压,他环顾了一圈随即在他身边坐定。一脸好学生模样的人一边解围巾一边向一旁早已看呆的他伸出手,“你可以叫我杨。”

随后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他们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好到对方的父母都已成熟识,逢年过节都得携着家里烘得温软的夹馅曲奇登门拜访、互相问候。

每到这个时候都是极开心的,虽然他不喜欢那些甜得发腻的曲奇,次次都要把饼干推给姐姐或是掰成能融在牛奶里的碎屑骗过母亲,但是他很喜欢杨。

当然,除了教辅和三角函数,他所讲述的这段相遇里还弥散着音乐,非常多的只属于他们的像水一样流动着的音乐。

他们合奏的机会不多,但演出效果一直都很好。高他一年级的杨下课总要比他早些,所以经常是提前占了最里面的房间等他来。虽说这样是为了方便他来找,但最后这种一来一回的形式苦的也还是他自己。在靠近楼梯口的琴房里,怕被开关门时扇形的移动轨迹磕到,钢琴总被摆在更靠近窗口的位置。看指板看谱子都还好说,每每试图和杨眼神交流对拍子的时候,都得迎着外头热辣的阳光,背着光经常是被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大呼小叫地举着弓要求杨去拉帘子。

比起澳洲多得要通货膨胀的晴天,他更喜欢柔软淅沥的雨,比如故乡的回南天,比如k304,比如德布希,比如杨和杨弹的琴。

不过杨不喜欢k304。

第二乐章的引子有种肿胀的酸痛,像是呛水或是哭之前鼻根那里会反上来的酸痛,还带着一点潮湿的味道。杨坐在琴凳上,偏过头向他解释。水味连带着整个乐章都苦苦的,所以他不喜欢。不喜欢跟不练琴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尚且年幼的、相信哪怕世界的尽头是虚无也要在黑暗里点起蜡烛练琴的陈狠狠往弓上又擦了一把松香。

杨和他截然相反,多年后的陈这么总结。不仅是因为两个人对那首e小调奏鸣曲的微妙态度,性格活泛又善于人际关系的杨和他像是隔着半个地球的两极,但这都不影响他们那时相见恨晚一样的形影不离。细数下来,他们都一样地讨厌数学,都会在闲暇的时候练琴,而更多的远不止于此,他还能往下列出一张长长的表。陈总觉得如果砸碎杨圆滑的壳,里面藏着的东西一定边缘锋锐,张扬地闪烁着丝丝缕缕的光。

就在他认为迟早有一天他能找到这个机会拆开杨的时候,杨在他们并肩的地方向后退了一步。那是个闲来无事的下午,没什么特别的,沸腾着的夏天还在井然有序地向前。漫长的假期里,他一时兴起裁了家里的两只一次性纸杯和自己那不知放了多久的针线包做了一对杯子电话。在飘荡的柳树枝下,他把另一头递给了杨,让他在树的另一边坐下再随便说点什么。所以他们在背对背的地方琐碎地讲着,把时间掰碎了一点点消磨。

“你想过以后的事吗?”现在和过去早都被翻来覆去地讲遍了,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闭着眼只顾想,“我想我应该还是要继续拉琴的,而且不管怎么样,我以后一定得亲眼看一次樱花。”

“想过,但是现在也挺好的。”隔着两层杯底,杨的声音被压得闷闷沉沉的,时断时续地颠簸着,没什么逻辑的转折引得他不明所以,只好当成和平常没两样的玩笑话听罢。

那是他们临别前三天的事。到现在想来,都像做了一个俗套的梦,在惊醒后只留下满身的冷汗和空长的虚无感。

“我还是去车站了,”过了半晌,他交叠的手臂中才传回点声响,“一个人偷偷跑过去的,还去了机场。我知道我绝对找不到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自己想不明白。”

来往的人群和巴士的尾气喧嚣在一起,他不断地回头试图透过频繁地眨眼稳定慌乱的心跳,在又闯进了一团扬起的尘埃和紧随的训斥警告后,一只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是母亲,她的焦虑和不安明晃晃地扯住了他的腕骨,又结结实实地环绕了一整圈。她摇头,那个无言的劝阻他想他应该是读懂了的,难得一次。

“她到底也该是很生气的,只是她什么都没说。就问我想不想去看海。”

他住的地方离海边很近,近到南边来的风里都时常卷着湿漉的咸味。这风吹了这么多年,海他却是一次都没去过。

潮水涌上来了。被阳光整日烘烤着的大块水体这时倒也算不上冷,只是携着凉意一点点覆过脚背,快要没到脚踝。让他想起小时候被母亲逼着去的国语课里的,远在大洋另一头的会卷起白色浪花的海。好像在那边的故事里,浪都是一朵一朵的花。

不由自主地,向着太阳的方向,他撑开手。手指和手指间的缝隙好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水膜,薄得透亮,薄得好像能覆住他的整个身体。透过荡着涟漪的那一层膜,他好像恍惚间看见了杨远远地隔着人群冲他笑,舒展的五官反倒是被水波歪曲到蜷在一起。

认出来了,布里斯本毒辣的夏季,明媚的午后阳光倾泻而下刺得他眼睛生疼,过度曝光一样模糊地折射着光影。水层厚起来了,流动着的声音逐渐盖过了爱丽丝街街头嘈杂的环境音,尖锐成一道渐强的耳鸣。他看到他抬臂挥手的动作一帧一帧地慢下来,好像再下去就会频闪出老式的电视雪花。

他突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流泪的冲动,酸涩的眼角怎么都绷不住下坠。肾上腺素跟一阵冷颤一样流过去了,冻得他四肢发麻。心脏膨胀颤动,紧贴着的肺却好像在深处坍塌萎缩。

无法站立,无法呼吸,想要哭泣,想要尖叫,但最终也只是在隔着水、隔着光、隔着人的地方想要看清他,再看清他一些。

在那之后的很久他都没再提起过那个名字,好似这样就能撇清他自己与杨的一切关系,哪怕要撕开血肉也要急着把不属于自己的那一半烙印绞下来。后来,他也花了很久才终于堪堪记起这段过往,把那截断掉的线又从垃圾堆里捡了回来,沁满水的编织物被隔着时间勾起,拖出一路长长的水渍。

“后来?后来就是我的二十六岁生日,”随着他灌下的酒,他奔流着的叙述仿佛也要枯竭在这个重重的停顿里,“我在布里斯本的机场见到他了。”

如果要我评价的话,他们在机场简餐店的相遇像极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巧合。兜兜转转好几年,到头来不还是回到了起点,即便两个人中的一个准备去北美,另一个是在转机回欧洲的路上。

简餐店的咖啡带着一股廉价的塑料酸涩,他端在手里勉为其难地抿了两口,权当为了咖啡因摄入,和那该死的机场物价。对于如此荒诞的跌宕起伏,我是忍不住地要往细节里问,可他说他早已记不太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们短暂的重聚就像一场被雨水淋湿了的错时烟火,泡烂的纸板箱倾倒的地方不再绚烂,也早已失去了夺目的火光,只剩疲惫不堪的硫磺味和硝烟味在肆意弥散。他们礼貌地寒暄,随意地挑拣着那天之后发生的种种当作近况交流。不约而同地,没有人再提那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兴许他们之间共有的那些无需言语的默契还没消失干净,当然也可能是对于他们来说,那已经不再重要了、早就记不清了。

“生日快乐,”在留下一句礼貌性的祝福后,杨最终还是推开了眼前打着旋的杯子,在侧身借道时拍了拍他的肩。

“生日啊……”他又重复了一句,声音很小,小到我就快错过这如烟一般掠过的喃喃。

每年的这个时候,澄净的黑夜就会被定格成一个节点。好像过了零点——一旦显示屏上跳动着的数字从59被拨到00,他就得在那一瞬间刺破自己,然后从这具活了二十几年的旧壳子里蜕出来,舒展成年长了一岁的更成熟的自己。

生日快乐,他向新的一年俯身献礼。

杨总说他鞠躬的时候从不记得并腿,在台上大剌剌地叉腿躬腰,不像是在绒幕布前的谢幕,更像是稀树草原上的长颈鹿喝水。

站定,弯腰——那就当这是他敬给杨的吧,或者说,是敬给他远在世界另一头的那一半的灵魂。

他大概永远也没办法取回寄托在那上面如同玻璃一般璀璨分明的共鸣了,但是失去的空白总会被填满的——树下,杨的指尖抵着他的心口,他口中的声音和纸杯里的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模模糊糊地交叠在一起——无论是被永恒的时间还是某个突然的瞬间,总有些东西会缓慢地上浮直到一眼就能看到左右齐平的液面,就像个联通器一样。

尽管在更多的情况下,他的内部结构都更像一只洋葱,每一层都紧紧包裹着更里面的一层。一个人的时候,十六岁的陈就会钻出来,在黑暗的包裹中好好地哭上一顿,才再憋着红透了的眼角缩回二十六岁的身体里,“刷”的一声把拉链拉上,干脆利落。只有被赶出来的,孤零在干涩空气中的二十六岁的陈知道,剩在那半杯咖啡里的,他们都没说下去的是什么。沉默后的山也好、海也好、那些未完的约定也好,他们之间或许真的早已无话可说了。

最后,在所有可能的结局中,他也选择了不再相见,一直到现在才亦步亦趋地意识到那里还挂着半个未完的待续。也许就像杨说的,想不明白的事就干脆不想了。

“那你放下了吗?”我一边擦着杯子一边问他,玻璃折射出的光斑映在墙上,倒像是太阳和风组成的海面,一片波光。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那片翻腾着的墙面又喝了一口酒。

不管是那个逼仄琴房里无疾而终的合奏,还是海边只存在于他恍惚踉跄的梦里的长街,关于杨的所有回忆都被仓促塞进了那个模糊的、背着光的轮廓里。总有些什么要赶着他向前,要一刻不停地向前走,让他来不及分辨那个毛茸茸的边缘线里究竟还有没有剩下点什么。这样不管不顾的结果就是两次的草草结束,一次是在十六岁的车站,一次是在二十六岁的机场。他珍视的东西有很多,音乐是,理想是,杨曾经也是。但随着道路不断地向前延伸,这些东西的分量越来越重,也越来越难以解释,直到最后被丢得不剩几样,剩下舍不得的都被一层厚厚的绒布盖着,那里面就包括了相遇和告别。

他们之间缺一个正式的再见,他之前经常忍不住要这么想。不过比起任何言语上的告别,这个再见还得更抽象些,得是某个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能把过去和现在分隔开的瞬间才好。少了切割的这下总给他一种说话只说一半的感觉,或像一个没合拢的句点。数不清的逗号把这中间那几年的时间唐突地悬在了中间,没头没尾的,起也不是落也不是。

这算不告而别吗,他问我。

擦干净的杯子被整齐地摆在一边,让那一小块脱离现实的海跟着凝固了。

大概是不算的吧,他斟酌了一会,转头看向我,用一种笃定的语气缓慢地说着。

那些沉重的东西,到头来解释权终究不在他自己的手里,也不归他说了算。就像停滞在过去,就像尝起来像灰烬的e_小调,就像到最后他也没能在盛放的樱花树下拉引子与回旋。重要的、不重要的都被轻轻放下。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好像能透过那片暗哑的黑暗看到一个新世界,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那里泅着在洋流中心巡回的鱼群,长着那棵依旧青涩蓊郁的树,藏着那摞遗忘在十五岁暑假的琴谱,还有通往棉线另一头的杯子电话。

但是一晃神,那里好像又什么都没有了。

可能这片海里从来就不存在一个杨。又或许,那只是存在于世界之后、死亡之前的一个模糊倒影。在他抬头直视太阳的时候,就在那一瞬间,就在他终于无法忍耐本能地眯起眼睛的时候,他们并肩又接踵而至的过去和那无数个没有定数的将来都融成了一张细密的网,飘飘悠悠地撒了下来。

但这都与现在的陈无关了。就在季节性洄游随着暖流向北的时候,他早已往高举起的杯中灌进了一千一万份的所谓祝福,和相同分量的眼泪。

于是我们往伏特加里兑满了茶,看着深深浅浅的酒液再次摇晃着上升,堆积在瓶口快要溢出。我举杯——重点其实从来不在其中描述的任何——碰上剩下的两只,昏暗中斑驳的玻璃器皿撞出一声脆响,像是一句不成调的告别。

一切都结束了。

张望 许诺

​“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

​从梦中冻醒时,仰面朝天,满脸是雨。手边的酒瓶早就不再碰撞,只是同样肚皮朝天,内里向外翻涌浸湿支撑着它的毛毯,于是毛毯一半变得黏巴巴的,多少还泛着一股怪味。房间的窗户还是碎着,我打破的,但毛毯也没变成飞毯飞走不是吗?它就那么忍受着,或许是享受着,一动不动地支撑着瘫倒的空瓶,任由它在翻腾中向它倾诉它的所有。用沾染上它的方式告诉它,它永远接受它。

​明明就是在这样一个毛毯上,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

​毕业晚会,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被学校邀请上台演讲。我提前联络了父亲,告诉了他这件事,希望他能来线下看我。与父亲的聊天显示了“已读”,我太兴奋了,为此准备了好几天。可典礼那日在门口一直从小雨等到倾盆,父亲的身影都没有出现。晚会接近尾声,演讲就快开始了。他安慰我说或许一会就来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带回了礼堂内。

​在讲台上,我一边背着稿子一边朝四周张望。

​我不敢再找下去了。

​下台后我还是确认了。父亲没有来。我突然好想母亲。

​那晚我喝得很多很多,可能太多了,超出了我的叛逆能够承受的范围,甚至无法逞强笑着说出“我没醉”。酒精下肚就像是消毒水灌进鼻腔,相似的组成,相似的效果。生理性的眼泪牵动了我的神经,泪洒饭桌。同桌的朋友们吓坏了。作为我的室友,他立刻起身扶着我去了厕所。

​后来是一段记忆的空白期,我或许说了些事,关于我母亲的离去,关于我父亲对她做的事,关于我的一切感受。希望我当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不过或许真说了。总之,晚会结束后,他打着伞和他父母打了招呼,说我父母没来,要他帮忙送我去酒店。他父母同意了,对着我们叮嘱了好几句。雨声实在太大。我晕乎乎地对着雨幕带着哭腔对着他们说了句类似拜拜或谢谢的话。他晃了晃我的脸,他父母笑出了声。

​他大我三个月,六月份的毕业晚会时我还没成年,但他已是靠谱的成年人了。虽然从感觉上来说,两年前我初次得知他是自己来圩城求学时他就已获此殊荣。总之,他把醉倒的我从毕业晚会上硬拽上路,又硬拖进酒店里。我猜我一直在哭,因为他轻轻地低语着“别哭了”。这些话绝对激得我哭得更厉害了。一层雾蒙蒙的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又如同酸液一般软化了我的四肢,把我变成了倾附于他的一滩闪光鼻涕。他说他当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我拖进房间里,因为我肌无力到了他一卸力就要顺着他的边沿滑到地面上的程度。最后也确实是这样,他在就要成功时因为某种“不可抗力”(他开始时不愿意告诉我)让我滑到了地毯上,并在一瞬间蜷缩了起来。他描述说:“像一个受惊的西瓜虫”。

​他着急忙慌地俯下身,想要把哭着的我扶起来。

​但我抬手拥抱了他。

​他很明显地愣住了,呼吸在一瞬间变重。就好像我的行为撕扯开了时间,而这拉长后的空隙让他不知所措。我突然感到害怕。父亲今天的缺席和童年不被回应的种种与这一瞬间重叠。我似乎看见他要挣脱我。理智如梦初醒般被恐惧推搡着回流,感官也漫过酒精涌入。余光越过他身侧后我看见闪电,还是车灯,在交替的鸣笛声中和雨滴同时冲向我,嘶吼着凝视我的出格。不该这样……这不对……我应该逃走。松手,然后逃走。在他拒绝我之前,在我又一次要看着汽车尾灯在雨幕中远去之前,在我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转身离开之前。

​但他伸出了手。慢慢地,慢慢地,回抱了我。

​酒精带来胆大的同时也让我嗅觉失了灵,但回忆自顾自填补了空缺。因此我记得,透过弥漫的酒味,那是一片穿过大雨落下的初日般的芬芳。就算后来问起他时,他那天并没有喷香水,他的体味平时也带着更多的木头感,但那种味道确实地存在于我每次的追忆中:那安神的,热粥蒸气般的氤氲之中,是我们,和慢慢止住了哭泣的我。直到我们在彼此身侧相顾无言。

​最后我吐了,差点吐了他一身。

​我不想回那个空房子。所以那天重感冒后,他带我回了他那间不怎么住的学租房。在那里我问他,他为什么突然卸了力,又为什么回应我。他说他也说不清。只是我当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交汇的瞬间,他突然慌了神。一种本能击垮了他。也是这股本能在他大脑宕机的档口驱使着他回应了我的拥抱,将那个夜晚变成了一粒绵长的安慰剂,出现在我蜷缩进被子里的每一夜。直到大学开学我打包搬进他新租的房子中。

​我对关爱的感知由他完善,因而他成了模板,或者模具。我将融化的自己倒入其中,渴望着完满,可为什么会不对呢。他应该是那样的。他明明应该是。

​可现在他说,“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

​拿起,放下,然后再拿起,最后放下。

​无数次重复。手机退回主界面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四十五,而我还顶着大肿眼困顿在这个由回忆组成的怪圈里进退两难。步伐被牵绊着,许多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住我,在慢慢地收紧中双腿逐渐滋出血痕沾湿了回忆,带来的结果只无异于往藤条上沾水。我的苦楚在眼泪中越发明晰。睁开眼,这房子如今也成了空房子,才猛地意识到他曾是我的失而复得。不是因为我曾经失去,而是我曾经获得,却在四处张望后一头撞进了未知的边界线,亲眼看见这头是我而那头是他。

​我曾恐惧的一切,我因被他填补而忘却了的曾经失去,如今那么新鲜,但是是学游泳时呛进的第一口水那种的新鲜感。比起体验我更希望从没出生过。为什么?什么叫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我想我想不明白。第一次被教练丢进游泳池时我也是如此,上下摆弄着浮板,在不适从中四处张望,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扑腾的水花和扑腾的人。那些不稳定的,它们给不了安全感。他,我指教练,隔岸观火的呼喊和指导也给不了。他对我的张望似乎只是“已读”。我只能抱紧浮板,将之拿起,放下,然后再拿起,最后放下,一如流动的水对小小的我做得那样。扑通一声我从水里掉进了水里开始咕咕喝水,带着酒精的消毒水和氨的冲感压制了我的五感。我连泪都来不及流,那些液体就开始往我的喉咙里面灌。在那之后我也用不着分辨我到底还在不在哭,有没有在挣扎,因为恐惧早已接管了我的身体。真正的意识被强硬地塞进了一个动弹不得的空房子里不断液化。我听不到,但我相信它一定在吱哇乱叫,不然它还能在做什么呢,是吧。只是没有人听见。

​最后是教练吗?还是什么其他人?总之我被从水里拿起,放下,然后再拿起,最后放下。从泳池边沿被移到更衣室的我开始乱吐一通,随后就是哭,反正我耳朵堵上了也听不见旁人对我说的“别哭了”。大家,我希望你们理解,难受时哭总是哭不够的。我的身体似乎觉得,只要把进了我身体的泳池水再成倍地倒出来,我的头就不会那么涨了。但人不是一块海绵,至少我没法是,没法挤一挤总会有。

​什么叫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什么叫我简直像我的父亲。我还是想不明白。

​当液化的我终于渗透回到大脑里时,更衣室里已经一个人没有了。我左看右看,只能看到长凳缝隙间和坑洼的地板上防滑孔洞中冒出的绿油油的一点,还有墙壁瓷砖缝隙中的黑色污垢。一切都静悄悄的。说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好想家。于是我飞快地换好了衣服,跌跌撞撞地莽进了大厅。渐渐回归的听力让我注意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种压抑感再次随着阴云密布的夏日黑夜袭来。但我还是打起伞冲进了雨里。母亲不知为何最近一直迟到,但今天真的迟到了太久,而我实在太想家了。

​我真的好想家。有他的,我们的家。

​运动鞋不是为了这种夏日暴雨天设计的,纵使我已经努力躲避一个又一个水坑,飞驰而过的雨滴还是成群结队地扑过了我的身体。风在背后推着我的伞。那大我身体两倍的圆几乎是要从我小小的手里扑腾走,我不得不跟着它的节奏乘上一趟越来越快不断加速的自由泳。一切都在濒临破碎的边缘苦苦牵绊,直到我脚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公寓楼的铁门前,滑进了低我三级台阶的那个水坑里。双腿湿透的感觉让我浑身打了个冷颤,狠狠打了个喷嚏,震得我把头撞到了右手苦苦支撑的伞柄上。我四处张望了一下,针扎的雨滴遮掩起我的视线。模糊中,只有一辆稍显眼熟的绿车在远处开走,于是干脆直接抱着腿,躺在了坑里。

​好像听说过,人在难受的时候抵抗力会下降,所以那天之后自然而然地我就感冒了。这里又能写出一大长段的回忆,但其实我想不起那些细节。我只记得在毕业晚会后的那段重感冒里,他如何焦头烂额地忙来忙去,然后如回忆中妈妈那样拥抱我。一个长久的,稳定的,安心的拥抱。那一刻,我突然回到了抱着浮板的那个瞬间,在更衣室里哭完的那个瞬间,在公寓楼下双腿被沾湿的瞬间,推开家门里面空荡漆黑的瞬间,和小雨变成倾盆的瞬间。我恍惚觉得,我好像不必再四处张望了。

​我好像不必再四处张望了。

​那天他给我做了碗粥,我支起身子勾了勾他的手,示意他把粥放在那里我可以自己喝。他忙自己的就好。那碗粥不烫,很好喝,里面绿油油的一点青菜让我想起了母亲。最后他还是没走,我在不愿离去的他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液体滑下喉咙,给我一种刺痛感。我拿着勺子舀粥,拿起,放下,然后再拿起,最后放下。定睛一看,手里的勺子不知怎得变成了碎空酒瓶子,内容物撒了一地。指那瓶伏特加,指我的呕吐物,也指我砸向他后摔碎的那些陈设。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为那一地好像打翻了的粥,而我正躺在铁门前的水坑里。我曾想象不出来那天晚上母亲是怎么离开的,又为什么不辞而别。但在他决绝的背影中,我想起了母亲。

​好吧我承认,或许在这段叙述中我搞混了些什么,毕竟我才大吵过一架,还喝了酒。

​他说我要的太多,可我只是害怕。我需要一些东西,但绝不是时间。

纳凉计划 杨轶涵

第一天 沉睡的温度苏醒 城市静脉怒张

过热! 柏油马路愤然沸腾 轮胎压过熔熔沥青 蒸发 海市蜃楼

第一天 晚 我坐上了绿皮火车 模糊的线影里花火 消逝

第二天 攀附 蔓延 寄生 蔷薇层层 叠叠的裙摆勾出夏的 踪迹

假寐 漫游 横生 倒下的墨水 哗然投下片空白的 阴凉

愿借一双海鸥的翅膀 姜卓君

愿借一双海鸥的翅膀 浮掠春江 水泱泱 你们定是见过我抛往春天的漂流瓶 不然怎追着船舷不放

枝头一簇簇抿了胭脂的雪白 红裙熙熙荡起遍地茫茫 究竟雪醉了红裙或是红裙醉了雪 亭台下望 天地苍苍

未尽的新粉被连根拔起 星落云散 葬在淡漠的集装箱 三四瓣未了 雨凉凉 可她还是春天啊趁四下无人夺目地生长

于是蹑手蹑脚 偷一枝集装箱里的春天 鸣响春锣 亮堂堂 跟我走 乘风向春天的岸上 浮掠春江 水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