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

挖洞的人 李思逸

就在几分钟前,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人家里的首饰盒失踪了。警官 S 是我的上司,我是他的助手,现在需要立马前去抓捕小偷。当然,我们并不是唯一参加此次行动的警力,只是由于我们这块区域距离失窃的位置略微偏远一些,所以最起码附近这块区域,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更多的警察部署在了案发地点周围的地方。警官 S 抓上大衣,与我一起出门了。

这天晚上下着雨,我一只手提着手电筒,另一只手为警官S撑着伞。我们小跑着穿过小镇黑压压的道路,小心着不要在雨天湿滑的路面上摔跤。S是一名经验十分丰富的警察,每次我与他出警,他仿佛有着某种神秘的能力一样,可以提前知道犯人逃跑的路线。只要我跟着他,总能在一些犄角旮旯中和小偷撞个满怀。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在小镇里穿来穿去,一会左转,一会右转。有时候,他会在一个十字路口站住,那时我气喘吁吁地停下,冲着他喊: “嘿!后面怎么走?”在这样的瞬间,我几乎总是希望他能出错一次,然后羞愧地向我承认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可是这并没有发生。他摸了摸自己被雨水浸湿的脸,看了我一眼后说:“往前。”然后我们又跑了起来。我的手电筒的光有时候都跟不上他的脚步。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 他真的没有乱跑。在我的手电筒的光线中,有一名身着灰色织布的男子,正拿着一个铁铲,站在一片树林当中,慌慌张张地在地上挖掘着。在我们走近后,我这才注意到,他并没有在挖洞,而是在试图掩埋什么东西。我的上司向着那名挖洞的人亮出了警徽。

“你在做什么?”警官问道。

挖洞的人愣了一下。他显然不知道这名警察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什么关联。他站在手电筒的光亮中,身上因为雨水的寒冷颤抖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在做什么,先生。”他的手抖了一下,铁铲差点砸到自己的脚上,好像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答复。警官眯起了眼。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你拿个铲子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不是在藏赃物?”

挖洞的人突然叫了起来。“上帝啊!” 他喊道。“警官,您怎么能就这样诬陷一个善良的人呢!我发誓我完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藏的,而且即便有,也一定与您所想的不同。”他的声音抽抽嗒嗒的,充满着寒冷和焦急。我赶紧走到他身边,将自己外套下的另一件额外的雨披披在了他的身上,他这才抖得没那么厉害些。“附近有人的首饰盒被偷了,我们不得不怀疑任何人。”我对他解释道。“你有可能是无辜的,但也可能不是。”

“你把你埋的东西挖出来给我看一眼。”

“看,看一眼?”挖洞的人磕磕巴巴地说。“可是先生,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将身上的雨披往上提了一提,但是下半身很快又被打湿了。可以看出,他的坑里已经蓄了不少雨水。每次他将一铲土扔进坑里的时候,都会激起不小的水花。我们似乎都知道,他只是在拖延时间。

“什么都没有? ” 警官重复了一句。“你在埋东西,但是这下面却是‘什么都没有’?”

“是的先生。这下面什么都没有。”挖洞的人回答道。

“不,不。你现在在告诉我:你将一个东西埋在了土壤的下面。也就是说,你拿着这个铁铲将土挖开,然后将这个物体放了进去。但是你又告诉我,这下面什么都没有。 那么,请问你放的东西是什么?”

“您说错了,先生。坦白地说,这个东西不是我放进去的。我只是在掩埋它。我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但是我倾向于认为,下面是空的。”挖洞的人说。

我的上司听完后几乎两眼放光。“很好,很好!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激动地说道。“请您现在立刻告诉我,是谁将东西在您之前将它放下去的?又是谁找你掩埋的?他是男人还是女人?高个子还是矮个子?肥胖还是瘦弱?是本地口音吗?他是…… ”我的上司一连串说了好多话,以至于后面我都有些记不清了。过了大约几分钟,挖洞的人平静地听完了这些问话,回答说:“不,没有人将它放进去。”

“你说什么?”

“没有人将它放进去。”

我的上司脸几乎都要绿了。

“先生,我命令你立马停止你这套愚蠢的把戏!”他勃然大怒,一脚把挖洞的人用来支撑身子的铁铲踹开几米远,导致他差点摔在地上。“你以为我是来和你寻开心的吗?先是告诉我你在掩埋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现在又告诉我没有人将这个东西放到土里?你觉得我现在很乐意和你在这寒冷的雨里说笑,是吗?”

“上帝啊!”这是他第二次在我们面前乞求主的帮助。“我向着上帝发誓,我说的话没有半句是假的!既然您不能理解,那就请允许我向您讲个故事吧。”我这时注意到,他的眼里仿佛闪着绝望。

“您小时候难道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吗:从前在乡里,住着一个很穷很苦的人。他从十几岁起,就有一个习惯,每隔一阵子都会在树林里一个人们不常去的地方埋上一勺土。至于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根本没有人知道。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当他们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地上已经凸起了一个坡了。于是就有人问他‘你在埋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半开玩笑地回答。正因为他这个完全不在意的语气,所以又过了很长一阵子都没有人管他的所作所为。当人们第二次注意到这个东西的时候,那里已经堆得像一个小山了。‘你在埋什么?’ 人们又问。 ‘很重要的东西。’他神秘兮兮地回答。 ‘可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一次,人们可不满于这个一模一样的回答,于是又问 ‘那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们?’‘等我准备好了就告诉你。’他说。人们感到很不解,但是并没有追问。”

“又过了许久,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对那座小山底下的宝贝一探究竟的欲望了。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此人后来不知怎么慢慢富了起来,于是人们就开始猜想他的机遇是否与这座不可知的宝藏有关。于是几十个年轻的小伙子趁他进城的时候,连夜疯狂地挖开了那座土山。他们挖了几乎一天一夜。要知道,那个山坡都快有一座房子那么高了。他们挖开后,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就猜想或许埋在更深的地方,因此他们又挖了一天一夜。但是即便他们把周围的土地全部都挖开了,他们仍然什么也没发现。在几次内讧之后,便各自散了。当那名洞的主人回来后,其中的一位领头便气冲冲地找到了他,当着他的面宣布说:

‘我们挖开了你的山!你欺骗了我们,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 山洞的主人突然大叫了起来。他恐惧地撕扯着自己的脸,像是有几千只蜜蜂在自己的脸上叮咬。 ‘不,不,不!’他几乎是在尖叫,将自己的脸深埋在恐惧当中。 ‘这是不可能的!有的,有的,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他快速地跑到自己被挖开的山坡中,崩溃地倒在了地上,几乎是在爬。他的语言杂乱无章,没有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你骗了所有人!’‘有的, 有的!’他不停地尖叫着,用手指在地上刨,直到手指出了血。 ‘有的,有的!’他几乎在哭了。可是无论他怎么抓,地上除了碎石和土之外空无一物。过了大概几秒钟, 他又站了起来,对着周围所有围观的人露出了一个恐怖的,半残的笑脸,然后说: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说完,他转头朝着树林的另一头跑去。当人们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自己的厨房里。身边还有一张简短的字条,上面写了三个没有人辨别得了的字。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人们在商讨了一下后认为,既然他因为自己的山坡而死,也应该将他埋在山坡里。就这样,人们将他的遗体埋在了被挖开的地方,但是在掩埋的时候也只是草草地将土盖在了上面,而那座隆起的土坡再也就没人见过了。”

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会。警官S似乎是在沉思。

“无论如何,我的要求不会变。”他说道。“把你的土堆挖开。我要看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将首饰盒藏了起来。”

可是还没等他话音全落,挖洞的人的脸几乎像变形了一样疯狂地扭曲了起来。“你,你,你!”他的声音不像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一样,而是来自土壤深处的一个怪物。 “挖出来,为什么要我挖出来!”他吼叫着,跺着脚。“既然是这样,那么…… ”我看见他从自己的后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首饰盒就在这里,拿呀,拿呀!”他厉声尖叫着。“在这里,拿呀,拿呀!”他的声音中含着眼泪。可是我的上司刚刚伸出手,他立马打开了那个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用力地刺穿了 S 的身体。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愿意继续叙述。他并没有想杀死我,而是在做完这一切后,将匕首扔进了坑中,然后拿起铁铲歇斯底里地埋着。

“什么都没有!”他尖叫着。“什么都没有!”

沉沦 吴业辉
I

今天是 A 被上司赶出公司后的第三天。对 A 来说他更愿意相信是自己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谏言和过于领先于时代的思路而被上司愤愤地赶出公司。A 看不起他的上司,就如同上司看不起他一样。A 始终生活在这么一个令他感到压抑的环境中,但是为了生计,他也只能强迫自己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而三天前的事情,也是因为他反驳 司的观点而导致的。不像那些早已习惯要圆滑处世的人,A 就算在社会中已经历练了 10 年,他依然无法接受与其他公司员工一样接纳繁杂的行为准则。

A 在离开先前的公司后始终找不到新的工作,他甚至感觉没人愿意正眼看他,听他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A 怀疑是因为自己的前上司在业内一直往他身上抹黑才使他每次求职时的处境如此尴尬。

A 不敢在一处耽搁太久。街道两侧的树木在摇曳,A 逐渐焦急起来,因为他厌倦了在这三天中反复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但又经历着同样要被拒绝的命运。他不敢正视那些看他简历并听他做自荐的人,总以目光看着对方的下巴或者胸口。连那些在公司打扫的伙计都厌烦他了,他在进入公司后,旁边便会传来如“他怎么又来了, 还不知道我们的上司早就烦透他了吗”等瞧不起 A 的话语。A 的存在给予了办公室里的人一些共同话题。A 看他们更多像是在看一些自我感觉良好,而且善于拍马屁,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人。比起工作者,A 觉得他们就是上司从外面买来的奴隶,只会服从于上司给出的指示。

A 在今天早上就已经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拜访这些公司了,他的尊严已经不容 那些高傲的公司员工再次践踏了。他认为他总是在进同一家公司,一路上的那些腐败的公司的氛围简直一模一样。令人作呕的氛围对 A 来说并没有那么新鲜,毕竟他之前也是在这个环境中工作的,只是当 A 以一个求职者的身份再度进入这些公司时,他能够听到公司员工对于求职者的态度。他对自己每次向各个公司的面试者鞠躬感到恶心,但是迫于生计,他又不得不这么做。那些人的面相在他记忆中并不清晰,不过 A 也能从他们颐指气使的语气中猜到他们大概的样子。

他浑浑噩噩地顺着人行道走,看着一个个门头旁早已从边框开始生锈的门牌号, 他决定要保证自己纯洁的心灵不被环境所腐蚀。他先前上班和下班时走的是这条路, 他三天前开始重新求职时走的这条路,现在他还是在这条路上走着,不过他觉得以后他不会再走这条路了。A 将他的原上司归为最为歹毒的人,也是让他在这个社会中无法立足的元凶。为了对这条路和他的过去正式地告个别,A 踏进了路旁的便利店、裁缝铺、枪支店、电器店和一些隐藏在弄堂深处的黑市,像是为了做不在场证明而故意在众人面前事先抛头露面的嫌疑犯,也像是为了之后的计划做准备。

II

四周的人都齐刷刷的往 A 身后走去,正视着前方,抿着嘴,挺着胸,怀中夹着公文包,手都放在口袋里。A 缓缓地停下了脚步,就像一滴水落入了雪中,静静的感受着属于他的无声的世界。虽然没有人愿意瞥向 A,但是 A 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压抑感, 好像所有人都在对着他因没扣西装纽扣而漏出来的缝隙中看。A 主动地往右边移了两步将右手若无其事的护在了腰前。他望向刺眼的太阳,看了看表,他知道他也应该继续向前走了。

他被身边的人流压得喘不过气来,或许是因为 A 从身边那些西装革履的公司员工身上联想到了他的上司曾经因他刺耳的话语而指着他的鼻子让他离开公司;也回忆起了在童年时他的小学老师常因他提出的一些天马行空的言论而称他为疯子。A 并不觉得他是因为愚笨和像众人所说的他有精神疾病才被他人所鄙夷的,而是因为他提出的观点和他做出的分析其他人看不懂和不认可罢了。他时常想起叔本华和许多艺术家并想到:他们的作品也不是在死后才被人认可的吗?他也像那些伟大的艺术家,哲学家 一样因身无分文,有些活不下去了。他愤愤的往前走去,越走越快,分开拥挤的人流, 头也不回的顺着这条主干道走了下去。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在 A 的认知里,他自己是没病的。此时,他只能低下头,将肩怂起来,尝试用衣领和肩膀掩盖自己的侧脸。他不确定也不明白如今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他是大众所说的那些因为懦弱对未来失 去了信心并且不能以常理衡量的人了吗?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车夫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默。车夫喊道:“前面那位别走!快点停下。”A 下意识的抖了抖身上的西服将他捋直了些,正好能遮到大腿根部,然后若无其事的往前走,只是加快了脚步。随着渐渐远去后,他才听到传来了另一个人低沉的声音:“不好意思,我忘给钱了,多给你一点小费。”A 这才放下心来。

他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了,直到他逐渐消逝在远处。这条仍满是人的路就像被海浪冲刷后的沙滩,像A从未来过一样。

III

A 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前,右边的路通往自己的家中,而左边的路通向山上——他前上司所住的公寓房子。A 在岔路口短暂地停留了一会。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可能就此毁灭。他想到了,他对着路中间孤零零立着的一个转弯镜照了照自己在镜中的样子。 他先回了家,走到了他那青色的公寓楼的顶层,看着那光秃秃的地面,手颤抖着放在自己的左胸前,感受着自己的心跳。A 那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的心跳让他自己也颇感烦躁。他不希望有人能看到他临近崩溃的一面。

别人常将 A 这类人叫做疯癫的人是因为他们的行为遵从着最原始的直觉,外人自然也不能用常识理智的衡量他们的行为。如果理智只是以那些旁观者的视角对他们所做的动作分别探讨,那这将毫无意义。在一个经历过一连串失败或者被否定的人身上,理智是不存在的。

A 在独自思考时愈发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禁锢在一个灰色的透明罩子中。他原本想要靠自己的一腔热血去打破囚笼,但如今,A却将这个罩子视作自己的一部分,跟着自己前行,隔离了他与社会。他试想过自己可以通过说服他人来重新定义判断行为的正当性的方式,并让他人认可自己宣泄情绪的合理性。只是他对被否定的恐惧消磨掉了他敢于与他人对峙的勇气,他先前的经历使他在每次打算直面社会时使他又打起了退堂鼓。

A 现在联想到命运三女神在她出生时便在纺织着属于他的生命丝线,她们早就编织了他的人生轨迹。克罗托,阿克西斯和阿特洛波斯就是如此的不公平,他被排斥的现状在他出生时就已被决定。曾经他相信自己的每个选择都是随机的并且未被撰写的,他的经历也都是偶然的,他的行为也并不会导致一些必然的结局。因此 A 也幻想过他能坐在那上司的位置上,因为他将遭遇一切随机事件。但此时开始思考现在和过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有未来对 A 来说还尚未可知。A 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被丝线所操纵,而他现在有着很强烈的发泄欲,他不认为今天会有意外发生。

站在 A 住宅的顶层的混凝土地板上平视前方便能看到只有一墙之隔的,在山腰上的公寓房子的一楼。他注视着那里,从西装口袋中取出早已被捂热的手枪,用掌心托起它,感受着它那柔和的热量。那热量透过他的血管,在他心脏里转换为了生命力。他将手枪持于右手对着对面的楼进行了瞄准。他并没有放下枪,用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顶了一下,再放入衣服内侧的口袋中。A 跌跌撞撞地走下自己的公寓朝着原路返 回到了分岔路口,并走上了向山上去的路。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社会缓慢的消磨。为了不被一些传统的人非议,他还在强撑着,用自己身体里仅存的生命力维系着自己表面上的光鲜。他承受不了上司以及旁观者对他的冷眼相待和旁人的不认可,他迟早将无法继续维持对他们的笑脸。既然它的灵魂迟早会被社会中的漩涡抽干,致使他成为一具干尸,还不如燃烧自己的生命, 创造最绚丽的死亡。

IV

A 绝不是个羸弱的人,至少在他心里不是。虽然他将作出的举动好像体现出了他轻易地被压垮,已经没有能力面对现实的体现。但是他也知道,当一个人逼到绝路上时, 那旁人绝对不能武断地评论他的性格,因为任何人的忍受力都是有限度的。对上司的 反抗不足以成为让他人胡乱评论他没有能力的依据,在 A 看来,自己的抉择是许多经历叠加的结果,对他来说是勇于承担自己内心情绪的表现。无用的人无法完全遵从自 己内心的想法,他们会被社会中的因素所影响,忽略内心的声音。

A 顺着只够一人通过的条石马路走着,不敢走在靠马路沿的一侧,只得贴着两旁的房屋。他四处张望着,感觉路上的花草树木以及右侧的公寓都。一边听着两旁的花园中沙沙作响的树叶,一边看着花丛的阴影处,A 感觉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他似的。他的躯干有些僵直,脸感觉厚得像龟壳一样。他喜欢这份难得的安静,但又厌恶在此时有要事的情况下,安静所带来的的紧张感。

A 非常注意自己的背后,时不时转过头去,用余光扫向自己后方的街道。他的身影快速地掠过了一扇扇房屋上长方形的窗户。时间的流速变快了,A 感觉到一扇扇窗就像先前在他身旁驶过的人群一样,像滚动的胶卷。

V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到这栋楼下了。不出他所料,在一楼,一些装修墙面的工人已经下班,留下了一坛还未凝固的油漆。他没有选择乘电梯,反而顺着楼梯往上走,心里想着要压制住自己内心的兴奋感,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捏住似了的,喉咙也迎来阵阵凉意。

走出了楼道,他来到了上司家的门口,用手敲了敲木门,退后了两步,直视着门把手。 在门把手被往下压了之后,A 掏出了手枪,对着猫眼的位置。看到上司惊讶的目光,A 第一次看到他有如此惊慌失措的一面。A 拿着枪的手在颤抖着,枪口所对的地方从天花板再到上司的脚上来回移动。因 A 的手指僵硬,扳机也是慢慢的被往后拨动,直到 A 感觉用同样的力气却无法再使扳机移动时,他便意识到只要再次发力,子弹就会射出。对上司的裁决权已被他掌握,A 觉得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同时让他感觉自己的命运也被无形的力量掌控着。他突然又心生一股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诞的遗憾之情:可惜没人在场观看。

在一声枪响过后,A 的前上司,倒在了地上,血从他的大腿中喷涌而出。飞出来的弹壳打在了 A 的脸上,而 A 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倒在血泊中的人。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对着他开枪,也沉浸在快意恩仇中。但他缺少了一份喜悦,而内心却是一阵的凄凉,但却并非出于对法律的畏惧。

随着第二声第三声枪声的响起之后,世界又安静了下来,就像一个刚刚有两块石子沉到底部的池塘。楼下的那一坛油漆凝固了,表面上结起了一层反光的黑色外皮。 三楼房间中地上的血泊也逐渐凝固,融入了大理石地板中,与其他花纹一般无二。

出逃 奚哲铭

与其叫这里学校,我更愿意称它为菜市场。在这里,人人都在售卖自己的观点。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最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和男权主义者,排外的民族主义者和排内的逆向民族主义者,支持政教合一的无神论者,想要实行奴隶制的无政府主义者。你可以看到保守派们团结在一起反对后现代,左派则在为托派和修正互相对立;兔友和神友在中午进行餐厅辩论,却在晚上为同一支球队呐喊助威。你可以在上午听一场取缔学生会的演说,又在几个小时后看到关于如何将学生会扩权到与学校管理层同级的强烈诉求。总之,你可以在政治光谱上的每一个点找到对应的人,唯一的限制便只有校规。 在这里,如果遇到老师对学生不公的事,那么我们大致可以将学生分成以下两种人:首先,所有人都认同应该向上级反映这一情况,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第一类人会自告奋勇地充当领袖,拉拢别的领袖一起用最慷慨激昂的言辞写上一封长长的公开信,向其他无关的学生宣扬此事,好借此获得更多的筹码;第二类人虽然完全同意第一类人的观点和做法,但却希望完全置身事外,给予他们除了实际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而A则与他们都不同,他并不处于这个事件当中,却因为这个事件不公的性质而愤愤不平。他显然缺乏与学校高层沟通的技术,但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写进联名公开信里,参加每一次和高层的沟通会,尽管自己并不了解全貌也从不发言。如果高层同意处分这位老师,那他会立即向全天下宣告这一壮举,好像太阳是被他这只公鸡叫起来了似的。 A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字母,之所以叫他A,是因为他也只不过是十四亿中的一个青年人,也并不是我身边的任何真实形象。尽管每一个接受教育的人都应该明白小说人物不是真实存在的,但我还想重申这一点,这样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A这位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一样都没有达到平均分的人最大的乐趣却是玩“钢铁雄心”,对于罗马皇帝如数家珍,也会为日本到底选择“未曾设想的道路”,“皇道派”,还是“共和派”而发愁。他时常与室友讨论这些事,以至于他们都知道在生日送给他铁血十八星旗比耐克限量版联名鞋更能令他欢心。在过去,他是一个十足的民族主义者,时常和朋友争辩如何扩大国家的版图,鄙夷韩国人和印度人,想要参军去打下外蒙古。 大家都知道军队既不需要他这样的体格,更不需要他这样的思想,甚至连学习操纵无人机的机会也不会给他,但他说了,这是理想,他也没考虑过加入之后的事。而现在,他又成为了一名布尔什维克,大抵是因次这几周玩了苏联线或者中共线的缘故。 午饭是大家最爱喷空的时刻。上午忙碌的课堂刚刚结束,下午的考试还未开始,没有什么比畅谈国际局势更令人放松的了。几个人围坐一桌,联合国大会就能开起来了。 “我最近看了一个视频,只需要二十二万美元就可以政变一个非洲国家。我已经打算好了,咱们凑点钱,问前苏联国家买几只抢,几门炮,租一艘游艇,在科摩罗登陆补给,再转进冈比亚。一定能成事。”贾雨是这桌最爱出风头的,时常会讲一些暴论彰显自己的幽默感。也正因为此,大家都想和他坐。 “切,你又搁这扯呢。别说登陆了,在这里别人拿把餐叉对着你你就举双手了。”A在这里对于这种言论早已见怪不怪,他十分看不起贾雨,觉得这只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罢了。 “不不不,这次政变后的安排我都想好了,我要实行无政府主义。” “那秩序谁来管呢?” “我,我有枪。” “那你算哪门子无政府?” “我的无政府就是只有我一个人是政府!“贾雨将叉子指向斜上方,众人哄笑起来,有人甚至鼓起了掌。 “那经济呢?” “发挥那里的区位优势,种大麻,卖到欧美去!在那里人们都在种植园干活,做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到时候就没有了阶级,没有了资本家,人人都是农民,资源都由我保管分配,你所谓的共产主义就实现了。”众人又笑起来。 “好家伙,你这哪是共产主义啊,奴隶制都没你这么离谱啊。你的平等就是除了你以外都不算人呗,太平等了。” “哈,你的共产主义不就是这样吗?” “你在说什么,共产主义不是平等主义,消除剥削是为了把底层人拉上来,不是把所有人降下去!”A 不由地提高了声调,认真反驳了起来。不过周围的人仍然不以为意,因为像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可以在这里听到,且喷空时一方突然认真起来会给争论带来极大的观赏性。比如在上周关于人类是否应该自由持枪决斗保护自己的讨论上,就因为一句“那自由持枪决斗你选左轮,我选马克沁”导致正方率先破防,使讨论变成了关于双方父母是否健在,还能健在多久的医学问题,让周围人大呼过瘾。 “不,不是这样的……你们都搞错了……”A 试图辩驳,他想到了读过的宣言和选集,想到了阿芙乐尔射向冬宫的一炮,可这一切都在他肚子里扭作一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被碗筷声和笑声淹没了,这也标志着他在这次谈话中落败了。人们不再关注他和他的主义,人们更想要的是小丑和马戏。

二 他下午落魄地回到寝室,上课什么也没听进去。他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居然直接不脱大衣就躺在了床上,看来他确实是受打击了。不过这也正常,有什么比自己心中热爱的信仰被人小看更难受的呢?他望着被窗户锁住的天空,门外是吵闹声,时常有东西砸下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动。他对这里产生了些许厌恶,他不觉得自己属于菜市场,这里没有人懂他的理想,他的主义是崇高的,是值得成千上万人付出鲜血的。只有大海与天空能和它媲美。对了,大海!说来也是讽刺,他都快成年了居然没有看过大海,甚至这座城市就是临海的,只是它太大了,让大海不足以成为一个值得人们关注的东西。 他突然对大海产生了强烈的渴求,也许这其中一半来自于对此地的厌恶。不论怎么说,他想要在今天,在他即将成年的前几个月完成这个愿望,让理想有个归宿。为了配合这个理想,他也尝试按照自己理想的方法实施这一计划。他打算只带手机和书包,里面塞一些泡面和水,就像电视里播的那样,简陋的装备才有求生的乐趣;从学校地下车库的后门出逃,那里的栏杆可以直接跨过去,没有电网和墙;然后坐9号线到市中心,再换11号线和16号线到临港,骑一段车就到东海了。那里是城市的最东边,河口泥沙的影响到这里逐渐减弱,理应是最清澈的大海,他这样想。他还叫上他的发小杰儿,他们从小就喜欢在午休时间冒险,不过冒险都是杰儿领头的。有一回他们带小刀砍了学校后院的竹子,架在小树林里造房子当村庄,杰儿生了一堆火,不过失败了,只生出一堆黑烟,还把保安惹了来,差点被当场抓住。他带着A走小路才逃出来。打这以后A就爱上冒险,不过由于后来他们去了不同的高中,A的冒险就断了。现在杰儿在高中闹事肄业在家,正好有了机会可以和A叙叙旧,顺便重拾冒险的感觉。 地铁在轻轨上,正驶过市中心。窗外的落日将金色涂在玻璃幕墙上,让A在东边的方向上也能看到阳光。左右两边的高楼将地铁围住,在紫色的背景上流淌着金黄的瀑布。小米,商汤,各种银行或保险的招牌在楼顶开启了灯,成为路灯尚未亮起前最显眼的街景,宣告着这座城市价值的来源。转过一个弯,A的脸被惯性甩向窗边,他看见高楼突然让出一条空间来,那是一条主干道。红色的车尾灯缓缓流向远方,流向尽头的还只有钢结构的新的大厦。几台塔吊在高耸的钢铁骨架上伫立,吊臂向上升起,像敬礼的手臂,向沿途的人们庄严显示自己的身份,让大家明白谁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A陶醉在这种梦幻的感觉中,要是能配上竹内玛利亚的Plastic Love就更完美了。 车停下,门打开,杰儿上车了。

“杰儿?” “我时间感还是很好吧,你发信息的时候我就预测到你会在这个时刻在这一站的车上。” “牛啊,不愧是你,最近怎么样?” “在家挺爽的,我一直在学野外生存的技巧,反正也没其他事干。你怎么今天心血来潮出来了?还要看海?发病了?” “就……想看看……不然总觉得人生不完整。而且,学校太吵了,想出来静静⋯⋯” “你逃学了?这么勇?不怕被学校抓?” “我没想过这些……拜托,我都要18了,这算什么,总要历练一下,不然都没什么能和别人吹牛的轶事。顺便换个环境思考思考问题。” “你十八岁都不到就有问题值得你逃学出来思考了?” “哎呀,到海边了和你说。”

三 从滴水湖站下车,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骑车往南到了南汇海滩。前面越来越黑了,风也越来越大了,除了他们四个前进的轮胎一个人也没有,他知道大海就要来了。 眼前路突然没有了,只有一堵高墙。 “为什么要造墙呢?海边的村民看不到海了。”A找到一条上墙的路,向那边骑去。 “这是堤!你不会不知道吧。对于你来说海是梦中情人,对于这里的渔民村民来说海也是致命的,所以才会有这种墙保护他们!”杰儿不敢相信A连堤都不知道。其实A也知道,他只是没法把学过听过的知识和现实中的实体对应起来罢了,简单来说就是“没对上”。 A站上了堤坝,他终于在来到世界上十七年零八个月又十七天后看到了占这个世界三分之二的东西,那是一片黑色。只有月光和渔船的灯光把浪上的白色泡沫照亮,可以隐约看到翻滚的黑色流体,从无穷远的地方翻滚到这里,载着一些水草和垃圾。 这就是大海。A 才意识到自己心跳很快,双手不自觉地向里握。他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黑暗,竭力看清黑暗里的一切。他鼻翼扇动着,重重地吸入吹来的风,想把盐味和腥味,加上海水冲击堤坝掀起的水汽,永远地留在自己身体的某个角落。 “晚上有什么好看的?”杰儿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没事,重点是看到了。”A平静地说,注意到了右边和海一样来自无限远的长桥,“那边的桥通到那里?” “那是东海大桥,到洋山港的。” “真漂亮。我下次要学好车开上这座桥,去比海更远的地方。” “志向挺大,直接学开飞机开火箭算了。”杰儿只觉得A犯了中二病,“俄吗,我带了炊具和牛排。” “正好,我也有泡面。” “那你生个火吧。” “生火?你不是应该……” “我这么小一个包怎么可能装得下瓦斯炉?我以前教过你生火的,你快生一个,我准备下食材。” “额,可是……这么久我都忘了,要先干什么来着?” “哎呀,就是捡点枯枝烂叶,再拿点餐巾纸当引火物,用我的打火石。” “哦哦。”说罢便跑下堤坝去田边拾柴了。 “你拿新鲜树叶来干什么?水分太多烧不起来的,你先把枯枝放这吧。” “哦对……”A 手忙脚乱地放下怀揣的枯枝烂叶,等待杰儿的下一步指示。 “打火会吗?用刀片擦打火石棒就行。”杰儿还在忙着处理牛肉。 A接过打火石,想着之前电视里看过别人野外生存的生活方法,好像轻轻对着引火物擦几下就能点出火来。可是他用着别扭的姿势擦了一遍又一遍,连一点火星都看不到。 “哈哈哈你这是什么姿势。用点力啊,给我。”杰儿接过火石麻溜的几下就点燃了铺好的餐巾纸。 “我去你怎么这么轻松…”A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连打火都不行。 “我打过无数次了,可不像你天天待在温室里。”杰儿将锅和肉递给A,“烧菜总会吧。“ “我知道,我一直看美食节目的,一定要在煎之前马上撒上盐和胡椒,等油冒烟了下牛排。经典做法是每面1-2分钟,新式做法是每面一分钟再不断翻面。我来做个五分熟的。” “说得挺专业,看你做好了怎么样。” 香味顺着滋滋声扩散开来,A用筷子煞有介事地翻动着牛排,看上去已经取得米其林星级了。几分钟后A把锅拿到一边,邀请杰儿品尝自己的大作。 “你煎的快成牛肉干了,时间太久了。” “诶怎么会,明明都是这样做的……” “你忘了厚度差别吧,我这是超市里买的最便宜的,很薄,电视上的比这厚一两倍吧。而且篝火你又没法掌握,火大了。” A 灰溜溜地啃着牛排,发现自己并不适合野外生存,甚至连基本的技术都没有实践过,只看别人做过。 “你有什么问题要思考来着?”杰儿倒是没再对厨艺进行抱怨,还是愉快地咀嚼着。 “我发现我们学校没有人能理解我,大家都只是想找乐子,不是为了探求真理。” “你和他们说什么了?” A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布尔什维克的理论,从工人运动开始到苏联解体的历史也鱼贯而出。杰儿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甚至没有打断,只是和海一起静静地听着。 “但他们只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国,他们都没有了解过背后的理论和历史,只把它当作笑话,把我当作小丑,宁可相信那些发表暴论或者只会整活的人⋯”A 越说越激动。 “这你也别放在心上……” “难道这些人都丧失理想娱乐至死了吗!”A 吼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吼叫。 “先冷静下喝点吧。”杰儿把带来的两听啤酒递给他,“理想主义本来就是世上最难的事,它有着世上最崎岖的道路。理想主义的生活永远也不是每天高谈阔论,上台振臂一呼‘我们要前进’然后带着一帮兄弟闹一闹就改变世界了。理想主义的世界是年复一年脚踏实地的劳动与思辨,是不断的枯燥的学习与批判,是冗长精密的制度设计,是谈判桌上永无止境的推诿扯皮,要与世上最恶臭的敌人进行最惨烈的斗争,更要费尽口舌与世上一切可以交流的人交流,以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你只看到了历史上理想主义者的光辉时刻,但历史不会记录的是他们光辉背后成干上万次的失败。 在这种酷刑中他们不断地思考,记录,给群众做工作,与敌人不论是人还是自然做斗争。 他们奔波一生只为解决永远没有尽头的问题,他们知道永远没有胜利,但他们仍然为这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奋斗着。理想主义从来也不浪漫,但这正是它浪漫的原因。” A 逐渐冷静下来,他小口抿着啤酒,呆呆地凝视着快要熄灭的火堆。杰儿又说: “一腔热血谁都可以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年轻人还不多吗?难的是怎么牺牲得有价值,而且这牺牲无休无止。你不是一直在玩钢铁雄心吗,你应该明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它就伟大在‘理想’二字。你要搞明白‘理想’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杰儿顿了一会,喝了一口啤酒,又说“理想主义要靠你脚踏实地实践和摸索出来的,死读理论和玩游戏可没用。以后嘲讽你的,打击你的障碍可多了去了。” A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他不再低落了。他们两人在余烬的微光中望着远方的海面,握着啤酒,想象着心目中的地平线。 “已经快 11 点了,我们得找个地方休息。”A提议道。 “看看附近有没有废弃的房子。”杰儿收拾东西,把垃圾包好,检查余烬完全熄灭了,再踩上几脚。他们一直沿着堤坝走,吹着海风。海不断地向他们靠近又退下,月亮也出来了。 “前面有个保安亭,应该废弃了!”杰儿指向前方。借着月光隐约能看见一个白色的板房。 那确实是一个废弃的保安亭,警灯已经多年不亮了,红色的灯罩里积着厚厚的灰。 三面窗户都破了,里面是一个不足四平米的小房间,桌椅都被撤走了,只有地板上的压痕宣誓着他们来过。 “就这里吧。”杰儿打开已经关不上的白色铁皮门,“捡点草来当床垫。” “要新鲜的还是枯的?”A这次严谨了。 “大、软就行。” 两人找了些蒿草,那背包当枕头便躺下了。风透过破碎的窗户漏进来,越来越冷。 两人都觉得很累,闲谈了一会便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才刚出来,A 就被冻醒了。他的鼻子和脸冻得麻木,赶紧用手捂着。 脚也是冰冷,他蜷缩起来,感觉一阵头晕,鼻水也流了出来。他立刻摸了摸太阳穴,果然是烫的。他推醒了杰儿:“不行了,我,我好像要感冒了,我得赶紧回去!” “什么?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很冷吗?要紧吗?” “没事没事,医务室有药,说不定一暖就好了。” 两人马上往回走,走下堤坝,万幸共享单车没被人骑走,赶上了第一班地铁。

四 “你知不知道我们昨天都报警了?”教导主任早饭没吃就到医务室里和 A谈话。 “额….” “警察调监控看你出地铁站就没影了,你到底去了哪?” “海边,大桥那。” “你很让我们失望!我打电话给你妈。你严重违反校规了,马上留校观察。”说罢便走出去打电话了。 “嘿,你怎么逃学了!你可太牛了,昨晚大家都在说你这事。昨天讨论刺激到你了?”贾雨听说A一个人跑回来了也不吃早饭就来了。 “这怎么了,散散心而已,和你没关系。别说了妈的,教导主任要我留校观察,还不知道要几天⋯” “啊这么严重,我还以为最多关一天禁闭……” “这个老头子真烦妈的,之前一直找我们麻烦,现在又要处分我,真见了鬼。真想把他绑起来扔外边去!” “别说大话了先养病吧,你有本事刚刚就动手啊。你还一天到晚说要建设共产主义呢。” “唉。”A空洞地目视着屋顶,“先这样想想,不也挺好吗……”

死天堂 陈霄

第一部 光点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观察一下这座光秃秃的城市中独来独往的人流更有趣了。他们是这样一群人,早晨从床上醒来,照照镜子,整整衣服,然后在商店门口的玻璃上观察自己体内那股反抗的劲儿如何在犀利的目光中翻江倒海。他们反对这个社会和自己的上司,反对世界上的一切秩序(最起码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并且其中每一个都认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正当统治者。虽然在白天的时候,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一确实是大多数,仍然在领导前表现得毕恭毕敬,而且都愿意靠着自己的辛苦劳作来交换更加富裕的生活。他们渴望有朝一日能像那些所谓的大人物一样,驾着马车从石板路上咯噔咯噔地滑过,窗帘内不断地传出女人们妩媚的笑声。灰色的超市里弥漫着一股冬天才有的死亡气息,这股味道从许久之前就侵入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每天早上六点,这些人会像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一样,像一支军队一样默默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涌去。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紧低着头,眉头紧锁,手里挎着公文包并且一言不发。这样的场景会一直持续到周五的晚上:这是他们下班的时间。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去周边的劣质酒馆里竖起耳朵坐着,你则将会发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你所听到的这些言论假如全部被应用到现实中那将会是毁灭性的。有的认为税收是帝国主义的象征,有的认为嫖娼应该合法化,有的认为依据自己的能力应该可以娶起码两个以上的妻子。女人,税收,和喝酒是三个在这座城市里永恒不变的话题。这个习惯从这些人的父辈开始就一路流传到了今天。而又有谁可以相信,往往说这些话的人反而都是这一切的反面,也就是说,他们付着很高的税务,每天晚上在孤独中度过,而且还是个单身汉。如果一名盲人来到了这里,一定会以为国家最高层的会议就在这里召开了。

但是假如你放下酒杯,从这里出去,叫上一辆上等的马车,移步到一个用镀金的石像来看守的大门前,你将又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场景:之前所探讨的内容在这里全部都不存在,但同时又紧紧地贴在你的双眼上。这里的男人们一只手举着高脚杯,一只手搂着一名穿着华丽的女士的细腰,嘴巴里混着食物高声称赞着歌德,席勒和海涅的诗歌。他们的声音穿过金碧辉煌的走廊,一群群仆人们在这里为他们络绎不绝地送上食物和美酒。墙壁上镶嵌着金光闪闪的发光石,只要一点点光线照进来就可以瞬间靠着反射点亮整个礼堂。贵族们在过完了一天“忙碌”的生活后,总喜欢在这里庆祝一天的结束,虽然他们每天需要做的仅仅是选择明天晚上的礼服罢了。除此之外,他们闭口不谈自己每月的收入和家仆的数量,反而却对李斯特、莫扎特、和亨德尔的音乐展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如果有可能,他们会醉醺醺地冲到台上打断演奏到一半的管弦乐团,接过指挥的棍子对着首席们好一阵比划。肉香、酒香和音乐家们轰轰的声音构成了这个地方所有的一切,淹没于人类可能有的一切情感之上。但是尽管如此,这里的外墙密不透风,因此无论里面的人怎么吵闹也无法让任何一丝声音渗透到外面。

写到这里,也差不多是时候让我们的主人公出场了。这个人,我们就姑且称他为 K吧,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人。他曾经在首都的高等学堂里就读,但是因为染上了吸毒的坏习惯被学校踢了出来,来到这个小城市里当一名下等的文官。除此之外,他的父母很早就过世,只有一个哥哥目前正在军队里服役,而且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也和他断了联系。来到这里之后,他曾经试着谈过两次恋爱,但是最终都因为性格不合而告终。

他的家在离市中心较远的一条巷子里,周围也没有什么熙熙攘攘的集市和一到晚上就吵闹不停的酒馆。总之,对于K来说,这里还算是一个比较满意的落脚点。自从上两次关系谈崩之后,他一直处于一个情绪低迷的状态,对生活的希望也十分寡淡。更让他感到懊悔不已的是,他本该从高等的学府出来成为一名权威高重的资本家,然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些该死的白粉变了泡影。后来在戒毒所里所经历的一切——这些他已经不打算回忆,那几乎可以算是他人生中最痛苦不堪的经历了。那些毒打,那戒断后的撕裂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K的身体。不知道有多少次,那些残暴的狱警们单纯只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把他的狱门打开想要将他教训一顿,他早就明白这些狱警也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些身着蓝灰色制服的警官会笑嘻嘻地用警棍把犯人们敲晕,然后一边喝酒一边将空瓶子砸在这些瘾君子的头上。那天晚上,几名警官像往常一样在周围转了一圈,然后笑嘻嘻地走向K的牢房。其中一名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在端详片刻后马上就找出需要的那一只并当着K的面将其插入了牢房的门锁。

K彻底吓坏了,他哆哆嗦嗦地朝着背后退去,却发现自己的手所能摸到的只有监狱结实的墙壁。他的手在墙上疯狂地摸索着,像是要找到一条通道让自己隐藏•⋯那些狱警,他们越来越近了,K清楚地看到这些人的脸上充斥着一种似笑非笑,狰狞恐怖的表情。其中一名狱警拿出了一支很强的手电,开到最大对着K的眼睛结结实实地照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感到整个世界与上帝都开始在这个狭小的牢房里天旋地转,其他囚犯们高呼的声音都在这混乱的时光中被拆解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你的眼睛⋯⋯在吸食之前⋯⋯”一名狱友的脸突然一下蹦到了他的眼前,恶狠狠地对他说道,双眼中充斥着尖牙和鲜血,但是下一刻马上就被这些残暴的狱警推开。K尽全力向后靠着,他的汗水早就已经浸透了监狱的墙壁。他看到警官将警棍从腰带里用力地抽出。

他们马上就要殴打他了,而其他的囚犯们都会在这一时刻撑破眼睛一般地高声叫好。

这个时候,K已经彻底绝望了。他的双脚软得像是两根面条,想要试着祈祷上帝但是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像双眼一样不受控制地紧闭着。他恐惧地呼喊着,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一股穿越时空的疼痛向自己抓来,可是此时他却感到背后一空,从一个高高的悬崖上落了下去……他醒了。

K从床上突地一下坐起来,仍然惊魂未定。他大口喘着气,双手简直是要把被子抓出一个大洞。自从从戒毒所里出来,这样的梦境已经困扰着他无数次了,每天晚上他都只能在一片恐惧中睡去。尽管他已经尽量不去想这一切了,但是他一看到外面无边的黑夜和呼呼的风声潜意识里藏着的魔鬼就开始作祟。他打开窗户,将头伸到外面想要尝试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这明明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外面吹着的风却炎热无比,越刮越让K心神不宁。他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烦躁地关上了窗户。

他转过身去想要打开灯,却奇怪地发现自己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并且一阵稀里哗啦的钥匙的声音从长廊的深处慢慢走来。“这……什么……?”K在自己的心里疑惑地问道。他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感觉整个走廊像是地震了似的在不停地晃动着。他将脑袋探出门口朝着周围望了一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真是怪了。”K自顾自地嘀咕着,想要赶紧把门关上然后清点一下自己的物品有没有在睡觉的时候被人偷走。不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突然感到一阵异常猛烈的风从走廊里吹过来,好像要把整个地方撕裂似的,房间内的窗帘处也传来一阵阵疯狂的爆裂声和女人的哭喊声。K本能地想回头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突然间一根黑漆漆的警棍朝他的头上径直砸来……他又醒了。

“别开玩笑了!”K转头看向一旁的窗户,不要命似的从床上跑下来,将脑袋从窗户里伸了出去,发现又一股火辣辣的风扑在自己脸上。“这么说,我还在梦里!”他大呼着,转头看到自己曾经的那名同学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发疯似的抽搐着,嘴巴里咕噜噜地冒着气泡。K恶狠狠地伸出手想抓住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瘾君子的脑袋,却发现当他碰到他时床上只剩下了一地白骨。“你不会想这样的⋯⋯”K惊恐地看到骷髅头的牙齿若有若无地动了一下,而一阵声音与此同时直接在自己的脑海里响起。这堆白骨自己活动了起来,它的手臂仿佛挣扎着要将自己撑起来,那支针头仍然牢牢地扎在他的骨头上。这个时候,K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在一场梦里,他抓起自己的一根棒球棍就发疯似的朝门外的长廊跑去。门外,走廊里原本的每一扇门后面都变成了一座座黑暗的牢房,囚犯们盯着充血的眼睛对着狂奔的K死看。K绝望地向前奔去,只感到周围的风越来越温热,长廊后面的声音也在慢慢地变小,变远。他向前跑着,最终又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跑回了家里。远处,一个渺小的光点在夜空中悄悄升起。还没等K看清楚,这个小点忽然地闪亮了一下,K看到自己又回到了他的床上。他转过头,发现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早上,叫起的人正烦躁地敲着他的门。

他赶紧跑下床前去把门打开—一谢天谢地,这次终于不是梦了。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紧紧地拥抱住这名板着脸的叫醒工。

“费用是五个硬币。”叫醒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样真实又亲切的声音是多么的令人安心!K飞快地从桌子上找了一张钞票将它塞到了叫醒工的手里。

K走回洗手间,捧起冷水洗了一把脸,这才感到清醒一些。他仔细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所有物品,确信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背起公文包,看了几眼太阳就上班去了。

有关K的细节,也还没有彻底说清楚。从阶级上来说,他大致是属于之前所描述的第一类人;但是从对自己的看法上来说,他似乎只属于他自己。也就是说,他几乎是个不谙世事的人。每天早上,他都会穿着一只黑色的贝雷帽和一身笔挺的工服上街。由于曾经收到过毒瘾的侵害,他的面色比起别人显得更加苍白无力,手指上的皮薄得像是在几根白骨上套了个手套。他的鼻子尖尖的,呼吸很微弱,眼睛长在上面像是两只空荡的湖泊。他的头发不长,黄棕棕的,乱糟糟地被压在帽子底下,只有少部分卷着从周围探出。总而言之,他远不是一个帅气的人(连他自己也不这么认为),自从几次情场失利之后也是让他对自己的自信心大打折扣。即便是碰到自己的同事,他也基本上只敢害羞地低着头不说话。K用力地夹起自己的公文包迈过办公室的大门,尽可能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粉!白粉来了!”他的工友苏琪瑞一见到他,就激动地对着周围的人喊了起来。此时才刚刚早上七点,所有人都困得打不起精神,唯有他总是对一切乐此不疲。苏琪瑞抹了抹胳膊上的油脂,左手握成拳像是手里抓着一个针头似的往胳膊上砸了一下,然后又一副假装磕了药的样子在那里吐着口水。虽然没有人愿意为他喝彩,但是他却总是能陶醉于自己无耻的表演中,以取笑他人为乐。K叹了一口气,坐到了自己工位上,打算开始一整天的工作。他随手翻开桌边的一个小册子,面目呆滞地记下了一整天的工作摘要。他随意地翻着工作簿,但是脑子里想的却全部都是昨天晚上梦里见到的那个小小的光点。那是多么的奇妙,多么的令人着迷!那天晚上,K发了疯似的想要从自己的房间里逃出去,唯一能见到的就是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他很确信,那一小束光就是他有必要去追寻的东西。他伸出手向前漫无目的地抓着,可是无论怎么挥舞自己的手臂那颗光点总是显得遥不可及,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似的。那个小点仿佛就牢牢地贴在K的视网膜上,而且一股热乎乎的温度从那里传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工作簿被自己牢牢地捏在手里,并且手心出了汗。整个工作室都在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苏琪瑞还在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K晃了晃头,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不着实际的东西,赶紧开始新的一天的抄写工作。他翻开本子,看到上面的第一行印着这样一句话:某手电筒品牌的产品被发现使用不安全电池。需要立即起诉。

很好。现在把它抄一遍就好了。

某手电筒品牌的产品被发现使用不安全电池。需要立即监狱,不,不对,我在写什么!真讨厌,这段得撕了重写。K烦躁地把那一页纸从本子上扯了下来,重起一行,又接着写了起来。

某手电棍品牌的产品⋯⋯电棍?为什么我又写成了电棍?K在心中恶狠狠地质问自己,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给自己来了一巴掌。苏琪瑞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

“集中!集中!集中!”K不高兴地对自己喊道。他生气地看着周围所有埋头抄写的人,手里不耐烦地撕扯着自己的掌心。过了不知多久,K总算是完成了今日的工作,伸了伸懒腰将纸张夹在工作簿里打算递到上级的办公室里。可是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K突然间感到天旋地转,整个办公室仿佛都脱离了自己的双脚朝着下方落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芜的虚空中。他尽力保持冷静,从触觉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脚其实还踏在地板上,只是眼前的一切都被一颗遥远的光点所替代。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那颗光点仿佛是在向他召唤着,跳跃着,那股暖流的不可知性也让K对其的向往变得更加强大。他的潜意识中刚刚所回忆起的一切:监狱,电棍,等等开始将它们的存在毫无保留地显现在了K的意识之中,殴打,屈辱⋯⋯他的手在周围不停地摸索着,总算是抓住了工位上的一张隔板,稳住了身体。他大喘着气看着周围,耳朵里不断地传来铅笔和纸摩擦时产生的沙沙声—一谢天谢地,所幸这次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副光点的图案在K的大脑中不停地晃动着,惹得他整个人心神不宁。他深吸一口气,端起文件走道了上级办公室的门口。K轻轻敲了两下办公室的门,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人回应。他又接着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声音。这时,一名侍个从旁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上司今天出门去了。

“那好。”K对着他说道。“请你将这个文件交给他,我先回去了。”

“这恐怕不成,先生。他说了,在他回来之前没有人可以先离开。但是你可以先把文件给我。”侍仆毕恭毕敬地说道。

“谢谢你。这真是太糟糕了。”K感到一阵子垂头丧气。

K将文件递给了侍仆,披上大衣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上。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日历,然后又研究起了墙上的一副世界地图。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地图中间的一个点,差不多是在太平洋上吧,一个小岛闪着亮光坐在地图的中央。K眯起眼,想要仔细地看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眼睛里疲劳的血丝像是一条条栅栏一样越来越结实,从一开始的血红慢慢变为了黑色,最后化为了一根根残忍的铁柱牢牢地抵在他的脑门上……“我这是怎么了!”K大叫一声,心中充满恐惧。整个办公室的人抬起头来看着他。苏琪瑞的笔被吓得掉在了地上,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请见谅……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还约了心理医生……明天再见了……”K被吓得有些糊涂了,热滚滚的血管在脸皮底下不安地跳动着。他一把从挂衣钩上扯下了自己的大衣,当着所有人的面快速地披上然后一头从大门口冲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过了一会,K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对着自己大声地喊叫着。这个时候是晚上七点,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吃晚饭,腾不出心思来管这个在外面发疯的家伙。“不过一个梦境而已,为什么会这么困扰着我!魔鬼!魔鬼!这是魔鬼的行径!”他大声喊着。“魔鬼!魔鬼!”他这样一直持续不断地喊了十多分钟。

又过了一会,K感到自己有些精疲力尽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了家,感觉没什么胃口,草草地洗了个澡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那天晚上,果不其然,梦境又回来了。但是这一次远远不及之前的梦那么恐怖。 在入睡之前,K躺在床上尽可能让自己的神志保持清醒。他的眼睛静悄悄地望着头顶上熄灭的大灯,嘴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今天抄写的内容。“手电品牌……电池……起诉……关押……光点……” K默默地念着, “光点!”他突然想了起来,大叫一声。 一个光点!他明明看到了,就在走廊外面的地方对着他嘲笑。它从自己的眼前飞过,在那里对着他发笑呢!K想到这里,立马将被子从自己的身上掀下去,急冲冲地推开门。“就在那里!往大门的另一头!”他朝着那里奔去。几名邻居闻声后疑惑不解地看着身着睡衣的K从房间里踉踉跄跄地爬出来,同时嘴唇不住地蠕动着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是一个光点!我必须抓住他!”这股信念的感觉让K感到无比的自豪,他的脚疯狂地飞舞着。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来就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而如此富有激情过。

可是当他刚刚踏出房间一步后,他立马感觉到自己的腿像是陷进了一个泥潭里一样,怎么样也使不出劲。“我的脚!跨过去啊……该死!”他头晕目眩地喊道。那颗光点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K绞尽全力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它是那么的接近了!几乎近在眼前,稍微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但是K都快把自己的胳膊伸脱白了都只感到自己捞了一大块热乎乎的空气。他拼尽体内的最后一股力气将它的一只脚好不容易腾了出来,身体弯过来向前伸去……可是它怎么开始向前跑了!哦不,不对,是自已在被向后拖着,那股泥泞的劲儿不断地将K往回拽,而此时那颗光点仍然在原地没动!他转过头,看到一名狱警正用脚镣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身体,并且另外一名正在从皮带中掏着警棍,周围还有一大群围观的群众……K害怕地扫视着,在人群中他看到了自己以前学校里的老师,以前自己一直偷偷喜欢的一个女同桌,还有所有的同学们,都一言不发地看着K被几名警察五花大绑地押上警车。“你们这群冷血的,毫无同情心的野兽!”他恶狠狠地诅咒着,同时又在这一瞬间,K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上司,看到了正是他在这一群沉默的人中隐藏着自己嘴唇下的冷笑。又在这一时刻,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一切遭遇和噩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社会里的有钱人们,这些“大人物”,他总算看清楚了,彻底看清楚了这些人的真面目。为了击倒我,他们这么不择手段,好像真以为这样就可以控制我似的!但是还没来得及等他对着这一切哈哈大笑,车门轰地一声被关上,发动机隆隆的声音遮盖了所有的响声……他又醒过来了。

K坐在床上,心情澎湃。这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他反而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说,从今天起,他不会再害怕了,他再也不会害怕了。这一切的源头,他终于明白了,从他出生起的那一刻起直到今天,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充满自信。这些恶魔们,想尽办法折磨我的心智,但是他的一切手脚都逃不过我的双眼。看清楚了,彻底看清楚了。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K在床上简直抑制不住地想要对着夜晚中沉睡的人民们放声大笑。K借着这股劲从床上弹起来,走到窗边——一阵冰冷的风吹来,那么的清新!那么的令人沉醉!晚上一片寂静,风吹着商店小贩们呼呼大睡的声音。K对着周围望了望,感到一阵困意涌上心头。现在是夜里三点。该睡的还是要睡。因此他就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K从床上醒来,一夜平安无事。这样幸福的夜晚是十分值得欣慰的。

他给叫醒工扔了几个硬币,一脸依恋地望着周围像湖面一样平静的早晨。他看了看天上忽明忽暗的云朵,转身拿起公文包就出门去了。在路上,他洋溢着微笑从在街头打架的大学生们旁边走过,商贩们在他背后大喊大叫的声音也无法影响他此刻的心情。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他踏进办公楼的时刻。K刚刚才从椅子上坐下准备拿出钢笔,就被一阵毫无音调的声音打断。

“很抱歉先生。上司想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昨天的那名侍仆恭敬地说道。

“我?”K惊讶地问。

“是的,先生。”

K不耐烦地重新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地把自己的钢笔盖好以免将墨水漏得到处都是。他像往常一样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到来到了上司办公室的门口,然后敲了两下门。

大门应声而开。展现在K眼前的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地上铺着红红的地毯。在他向前进的时候,K看到有另外几名小职员正阴沉着脸从他身边擦肩走过。这两个人都低着头,所以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和面部,但是从这个神态上来看似乎心理状态不是很好。K心里稍微咯噔了一下,提心吊胆地朝着上司走去。

上司坐在一张可以向后靠的椅子上,在和另一名站在他旁边的人讲话。他的身材又矮又胖,鼻子高挺,头发稀疏。他的鼻梁上停靠着一只镶着金边的眼镜,在讲话的时候嘴巴里时不时露出一颗闪闪发亮的大金牙。这名高高在上的人士可谓是将表里不一这件事做到了极致,对待下属时冷淡,刻薄,但是在和那些一样有权有势的朋友们在一起时却激动得像是一头猪。K有些格格不入地找了领导对面的一张小椅子坐了下来。上司随便瞄了他一眼,就接着和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聊天。K没什么事做,也只好聚精汇神地听着。即便有外人的存在,这两个人好像一点也不打算隐藏一下自己讨论的话题,K清楚地听到他们讨论周五晚上的宴席上要请多少名仆人,找哪一位有名的指挥家来指挥音乐以及在结束后去哪一家妓院。他们谈到说,这将会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宝石镶满了所有的墙壁。他们谈到说,那里的光线将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明亮,闪耀夺目,即便是一千颗遥远的星星都无法比拟这里的光芒。几颗星星,像是漆黑夜里的几只光点,有的慢慢远去,只留下一个还停留在中间闪烁着自身。它在那里明亮地闪烁着,那么的诱人,那么的触手可得……K闭着眼睛,在这一刻,那只星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离自己更近……他要碰到它了,真的,马上就碰到了,宇宙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那颗星星也不动了,它不跳动了,它明白自己的归宿已经到来了。在这一时刻,K感到一阵欣喜若狂的冲动在自己体内翻涌。他伸出手,将光点揽进怀里,这欢乐,这极致的幸福!在光点靠近他的一瞬间K感到好像同时有几千名歌者在他的心中放声歌唱,又有几千名哀伤的孩子在他心里失声痛哭。一股无尽的痛苦与幸福沉进了他的心底,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再也没有联系。这种感觉从头一直贯彻到他的心底,整个人像是在自由溶体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可是,紧接着又在下一个瞬间,一只无形的大手挡在了他的眼前,那颗光点也被吓得一溜烟从K的手心中逃出……K睁开眼,看见上司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将他硬生生拉回了现实。

“我的侍仆是不是告诉过你,昨天在我回来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先离开?”上司冷冷地说道。他的金边眼镜里像是长着额外的四只眼睛,将K死死地钉在了椅子上让他动弹不得。而此时的K脑袋里一片空白,因为他仍然还沉浸在刚刚那股无穷的幸福之中,况且昨天他所经历的痛苦已经让他几乎忘掉了除此之外的一切细节。”

“哦……我想是的……可是我已经提前预约了心理医生……您看,我也是别无选择……”K连自己都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上司连带着他的六只眼睛一起眯起了眼。

“你不必把我当成傻子。”他的语调仍旧是冷冷的。“把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给我拿去抄了。”他从自己的抽屉里随手扔出了几个小小的册子,看上去像是一些本该进垃圾桶的废书。“我没时间陪你到太晚。明天早上我要看你的成果。”他挥了挥手,几名恭敬的侍仆领着K来到了办公室外面,然后在他身后把门用力地关上。

K站在门外,失魂落魄。这倒不是因为他被领导狠狠地数落,嘲笑了一顿,而是那颗小小的光点,他有一种预感,将彻底离他而去了。那种幸福的感觉,随着噩梦的痛苦而悄悄到来,但这又是那么短暂,那么让人留恋!K绝望地拖着步子从走廊朝着座位的方向走回去:路上碰到了歪着脑袋的苏琪瑞,眼睛里透露着一股疑惑但是又嘲笑的意味。他将额外的抄写本尽量地扔在了桌子上,然后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倒在了他的座椅上。几名同事关心地望了一眼,但是也没有特别留神。在这一阵绝望中,K又一次看到了自己曾经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长长地排成一排朝学校走去,不约而同地用漠然的眼神看着靠在墻上不停抽搐的K。一阵阵冰冷的风朝他吹来,几名躲在角落里的街头乞丐痛苦地鸣咽了几声。K绝望地沿着街道狂奔,他想要逃离这些冷血的生物,逃离他们宛如死亡的目光,在比远方更加遥远的地方找回自己的光点。他爬着到了一盏夜光灯的脚下,见四下无人就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哭,但是不知道在哭些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在哭泣中他感到一只短小的光点仿佛转瞬即逝,在他从停止哭泣后的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K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里撑着自己桌旁的隔板,望见满天星斗照在他身上。他绝望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膝盖里,想要像刚才一样再好好地大哭一次,哭个昏天地暗,哭个死去活来。可是无论他怎么尝试,那颗光点却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在他那一次痛哭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K木然地睁开眼睛,耳边传来的仍然只是那一阵相同的沙沙声。想要让他完成抄写任务,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了。K像是一具死尸一样瘫倒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眼睛里迸发着绝望的目光。他一整天几乎什么也没有做,在脑子里胡乱地思考着硬生生撑到了下班的时间。他心怀侥幸地提起被要求额外抄写的本子离开了办公楼,但是一点这么做的意愿都没有。

K回到家里,茫然地看着周围凄凄淡淡的夜空。在这个时候,他真的觉得这似乎是他最后的夜晚了。在昨天的这个时候,K对自己如此自信,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佩戴上了最终胜利的王冠,向着剩余可悲的世界发起冲锋的号角。那顶王冠现在就在他的头上,在夜空的照耀下熠熠生辉。K将王冠轻轻取下,看着那上面的光芒在空气中慢慢靠拢,凝结,汇聚成缓缓的一个小点……它朝夜空极速地滑去,而K赶忙起身在后面疯狂地追赶!那个小小的光点在虚空中快速地穿梭着,穿过K所经历过的一切地方:学校,酒馆,戒毒所,监狱,办公楼,以及现在所居住的这座银灰色的城市……

K徒劳地追赶着,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似的,伸出手不知道多少次差点就将那个小点抓回了手里。他的身体与此同时也开始感到一阵阵体力不支,那只闪着黄光的小点一溜烟从他的面前逃掉了。K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抬起头,看见一道红色的血跨过天空。也在这个时候,他彻底明白了:这一颗光点已经来到了地狱。想要抓住它,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下到地狱。这个想法让K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耳朵里嗡嗡地响着,满身的大汗都快浸湿了他的眼睛。K软弱无力地靠着墙角坐下,大口喘着气,仿佛他也成了之前所见到的乞丐。他心如刀绞地环视着周围梦中的景象,但又看见自己那可憎的领导正以比他高大十多倍的样子坐在他头顶的房顶上对着他耻笑。他那黄得发黑的皮肤上长满了脓包,嘴里那只金牙亮得他睁不开眼睛。这名上司冷笑一声,一个像足球场那么大的鞋底朝着K的头上踩来……在一阵虚幻的疼痛中,K再次从梦里醒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被决定好了。K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渡过那个可怕的夜晚的,但是他所唯一知道的是,在他醒来后,一切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这次不再会有别的可能了。这天天气很好,天空中乌云遍布,阴森森的气息笼罩着整座城市。在这个早上,K比起平时反而显得异常冷静,眼睛中犀利的目光闪烁着刀锋。

他像往常一样,拿上公文包,披上大衣,给了叫醒工五个硬币后就冷静地出门了。在街上,一切如旧;大学生们在角落里向弱小的学生们索要钱财,流浪汉们在街头拿着饭碗唱着难听的诉苦歌。大人物们也会往常一样驾着马车从街上驶过,窗帘内传出女人妩媚的笑声。K走进一家隐藏在拐角里的商铺,然后又很快地出来:这时他的手里多了一个长条形的包裹。他迈进办公楼,按照自己的上司所吩咐的那样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在此之前,他还十分冷静地脱掉了他的大衣,将其挂在了衣帽间的一只挂钩上。在办完了这一切后,他将那个小的包裹藏在了自己的笔记本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了上司的办公室。

上司似乎仍然在与昨天的同一个人聊天。也和过去一样,他淡淡地对着K瞥了一眼就接着无视他的存在继续和面前这位人士聊天。然而,对此K已经毫不在意了。他的面色惨白,脸皮下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爆开。但是无论如何,K平静地在椅子上坐下,将手中包裹的东西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拿了出来:那是一把左轮手枪。他又从另一个包裹里掏出子弹,然后冷静地将弹药填充了进去,接着上了个膛。啪嗒。那一声清脆又令人害怕的声音立马惊醒了还沉浸在谈话中的领导。“刚刚那是什么声音?”他还没看见那把桌子底下的枪。

K将手枪对准了上司。

“我来了,地狱。”他对着自己默念道。

两阵枪声响起,几秒钟后,无数惊恐的人冲进了办公室,看见K和上司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旁边还站着那名被吓得神智不清的朋友。

地狱,他来了。

第二部 坠落

在接着讲述后面的故事之前,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补充一些前面的细节。至于K在死后经历了什么,他的灵魂到底去了天堂还是地狱,并且最后是如何坠落而亡,都需要以这些信息为基础。先让我们从事故发生的早晨开始吧。

十一月五日凌晨四点,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安详的时间。疲惫的人们为了躲避窗外寒冷的雨雪,缩在被子里呼呼地睡大觉。由于冬天的缘故,天亮得格外晚,再加上那天正好乌云密布,导致即便已经四点了外面也一片漆黑。此时上司正睡在他华丽的房间里,壁炉里燃烧着的柴火已经熄灭,散发着一缕灰色的烟。他的房间隔壁是仆人的房间,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侍从盖着薄薄的毛毯蜷缩在床的一个角落里。冬天的凌晨总是一个令人感到幸福的时刻,夜行的马车夫们驾着空空的马车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跑去。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万分宁静的时刻,上司却突然一下恐惧地从床上醒来,一时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他害怕地朝四处观望着,第一眼先看见了已经熄灭的火炉。窗帘后面传来沙沙的响声。他紧张地从床铺里下来,将窗户破开,快速地扫视着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出没。他身穿一件白色的绸制睡衣,金色的眼镜还落在床头柜的一旁。由于个子矮胖,他费了不少劲才把脑袋探到外面,那颗金牙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在看了一圈之后,他想都没想就立马拉响了仆人房间的闹铃。

几名睡眼惺忪的人赶忙闯进了房间。

“把灯点上!”他大声地咆哮着。“把灯点上,快点快点!”仆人们害怕极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赶紧按照吩咐做。

“生火!拿点柴火来!我的壁炉……这是谁管的?我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快点!” 他接着大声嚷了起来,不要多久其他房间里的侍从们也醒了。在光线慢慢亮起来之后,他首先去把自己的眼镜捡了起来,笨拙地拧了一下,戴在了鼻子上面,这才觉得周围的一切显得安全一些。他看着周围的仆人们忙手忙脚地开始收拾东西,并且不断地把更多人叫醒。几分钟后,上司卧室的大门前几乎挤满了人,越来越多的仆从从大别墅不同的角落匆匆赶来。由于没有什么更多的命令,他们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显得一副在忙的样子。几名女仆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擦起了地板。

剩余的人急急忙忙地在地上寻找任何一丝细小的纸屑,一群人像是在争抢一般弯着腰跑来跑去。就连住在别墅另一头的几名妓女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周围,还没来得及化妆就被其他仆人推醒。在所有人都忙手忙脚的时候,他仍然站在窗子旁边,满脸赤红,头发上流着汗,脑子里仿佛飞快地在思考着什么。他那像一只猪头一样大的脑袋渗着汗水,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简直小到看不见。在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之后,他走到中间,大喝一声。

“停下!”上司正站在房间的中央。“都停下!都停下!”他下巴上的肥肉因为激动不停地抖动着。所有其他的人都放下了手上的东西,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话。

“女士们,先生们!”在仆人们把整个房间弄得灯火通明之后,他下定决心一改刚才紧张的神态,表现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你们一定还很疑惑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把你们全部都叫醒,但是你们会庆幸我的决定的!”他走到了床前,一只手撑着床大声喊道。一股怪异的味道从卧室外面传来。“我让你们都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宣布一件事情!同样的,因为有那么些见不得人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刻……我是在救你们的命,这一点你们不用明白!事情是这样:昨天晚上,我的妻子,你们认识她,她是一位十分可伯的女人!嘿!嘿!昨天晚上,我就和往常一样,想要和德高望重的普特金上尉一起去那个地方玩一会……你们知道的,那个地方!我们约好了先在舞厅里先见面,喝点小酒什么……起初,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和往常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在我要出门的时候,玛丽亚就像毫无征兆一般,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一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像个疯婆娘一样不停地嚷嚷,好像我做了什么特别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你又要去那里,列比亚德金!’她一看到我要出门就尖叫了起来,吓得我差点把雨伞丢在地上……你们都知道,那个女人疯起来的声音有多吓人,声音尖得像是在嗓子里面塞了一根铁丝!如果你们关注过刮玻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们就知道了!‘你又要去那里!’她对我喊,又重复一遍,完全就是一副野女人的样子。她这样说话我都替她感到害臊!嘿!嘿!可是我总不能像她一样,是吧?因此我就很冷静地回答说‘是的,和德高望重的普特金上尉!’我表现得彬彬有礼,先生们,这就是我的原话!

可是谁知道她会有那样的反应呢?‘和普特金上尉!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你们两个在一起除了去干那一些下流的勾当,还能做些什么?你干脆住在那些贱女人家里得了!’请注意,先生们,这句话真的惹怒我了!首先,我和普特金上尉相识许久,一起完成过许多伟大的事业,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里!第二,我晚上出去消遣消遣,和她有什么关系?这就是自私的表现!她说我根本就不爱她,说她‘忍我好久了’,说我没有一个贵族的样子⋯真是荒谬至极!嘿!她还竟然和我太谈爱情,大谈什么道德,忠诚⋯⋯嘿!嘿!可是她知道什么!我告诉她,她不过是自私罢了,这是亚里斯对德(他记不清亚里士多德的名字)亲自说的!”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自夸了一下。“总之,她是个愚 ,愚笨的女人……恕我直言,在座的先生们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观点,女人的道德,她们自以为是的一些规矩⋯⋯自欺欺人!是的,自欺欺人!她在这里和我大谈特谈爱情是什么,可不管她说什么,我只消回敬一句‘和你无关!’她对爱情明白什么呢?纯纯粹粹只是自己虚伪的幻想,还把它当真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爱情怎么一回事:这是一个宗教,一个教条!正如亚里斯多德说的那样:宗教本身是虚假的,但是是治理国家的利器。爱情也是一样的,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千万要明白这样一点!我正是为了修理自己的品行,才娶了玛丽亚这个疯婆娘作为妻子……可是她哪里明白这些,整天尽重复着一些鬼话,什么忠诚,克已,等等只有二十岁不到的小女孩才会信的谎言!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居然还相信这些骗小孩子的言论,让我一想起就忍不住捧腹!总之,我当时就是这么回答她的一一当然,是在心里,因为我说了她也不明白,而且估计还要发火发得更厉害,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我这是为她好,先生们,为她好!我对她说‘这与你无关!’,然后就出去了,以为这样能摆平所有事情,没想到让事件闹得更厉害了!我叫上马车,对车夫说‘到死魂酒馆’。等我到了那里,德高望重的普特金上尉已经在等我了。啊,他总是那么准时!

我和他在一起喝了点酒,推心置腹地聊了许多事情,我也给他讲述了刚刚那个可笑的遭遇,他也完全同意我提出的观点!这就是她幻想中的一场自欺欺人的游戏!我和他在酒馆里呆到了差不多十一点一刻,又叫了一辆马车准备上那里去,可是你们猜怎么着?嘿!嘿!玛丽亚那个疯婆娘,我是真的够佩服她的!我们刚到那,车夫对我说: ‘十五个硬币’。我给他了,打开门,第一眼就直接看到玛利亚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重复着和前面一模一样的话。‘下流的勾当!’‘你干脆住在那些贱女人家里得了!’她的声音奇响无比。你们不知道,当时整个门口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和普特金上尉看!

啊,可怜的,德高望重的普特金先生,他居然是这么被一个疯婆娘当众羞辱!这简直让我难以启齿!我气得发誓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女人,但是最起码不是当下。为了保持颜面,我与她总是彬彬有礼的!我恳请她离开,可是谁知这个人丝毫不领情!

‘啊,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她恶狠狠地对我说,一点贵族的样子都没有,毫无羞耻心!‘你不走,我就说个不停!’她大声地喊着,生怕当时的大厅里还有人听不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你,和你’,她把矛头同样也指向了普特金上尉,哦,他可是完全无辜的!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已经不像是个人了,语无伦次,但还是重复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人面兽心的家伙!你们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她大喊着,我这才注意到她头发都没打理就跑了出来,我都不好意思当众承认这是我的妻子!不过先生们,先生们!无论如何,我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但是我可怜的朋友普特金上尉,他是多么善良,多么和蔼,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对着玛利亚破口大骂,而我会说,先生们,这是她罪有应得!他把她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用词之难听我都不想复述,但是请让我再强调一遍,这是她罪有应得!哦,我从来没见过德高望重的普特金先生这么愤怒过,在场的人估计也目瞪口呆了!反正,她最后几乎是哭着离开,但是我必须说,我丝毫不同情这样的一个人!再说一次,这是罪有应得!把她赶走后,我和普特金上尉哈哈大笑着进去玩了,这些也没什么值得说的⋯⋯⋯重点是第二天,你们明白!

她怒不可遏,把我的房门锁了起来,说要是我不道歉,发誓说再也不去妓院就不放我出来!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而我,作为一名绝对主义者,一名真理的坚持者,我是不会就此而放弃信念的。别看我身材矮小,我悄悄地从窗户里爬了出去—一顺便说一句,我这个举动其实挺冒险的,一不小心可能就直接摔死,变成千古笑柄。列比亚德金为了躲避自己的妻子去爬窗户!嘿!嘿!总之,我绕了一圈,趁她不注意直接一下冲到她的面前,一把把她推到墙上,她直接吓得晕了过去。为了避免她把这件事情说给太多人听,为了保留可敬的普特金先生的颜面,我们决定直接把这件事解决了!也就是说,把她烧死!嘿!嘿!你们回头看,那一丝火光,你们瞧见没有?”

所有人转过头,这才看到一阵浓烟从走廊尽头传来。列比亚德金毫不掩饰脸上激动的神情,他尽力让全场保持冷静,嘴巴里念念有词。“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他试图让声音盖过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她不会受苦的,请你们相信我。火还没靠近她,她就已经在睡梦中被浓烟熏死了!说不定此时她还在梦里吃着熏牛肉呢!嘿!嘿!我还是有着良心的,先生们!我今天把你们叫出来,就是为了防止有哪个小傻瓜一不小心也和那个女人一齐熏死。好了,好了。去把火势扑灭吧,别把我的地毯也烧了。”他命令道。上司小小的眼睛里露着笑意,微笑着看着所有其他人出去,然后一头栽倒回了床上。

这就是那天凌晨所发生的事情。为了让时间显得更清楚,K此时正在床上做着梦,梦见列比亚德金用着足球场一般大小的鞋子踩在了他头上。也是在这个时刻,K突然一下从床上醒来,心里像是被灌了几十吨淤泥一般。

“列比亚德金⋯”他嘴里默默地念着。昨天晚上拿回来的手抄本还在桌上。他喃喃地看着还未完成的工作,笔上沾着的墨水过了一夜几乎都已经干了。风趁他睡觉的时候把好几页纸都吹到了地上,几只钢笔滚落到了墙壁中间的角落里。

“我必须杀死他!”他突然怒嚎一声。

K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仿佛是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脑海里大声喊叫着。

“我必须杀死他,然后杀死我自己!”这个声音不停歇地说道。“杀死自己!前往地狱!前往地狱!”K几乎是在吼叫着,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必须……我的灵魂,我的生命……那个光点……” 他思索着,大脑仿佛又陷回了梦境,眼睛可怕地闪烁着。“被他夺走了,被他夺走了!我最后的痛苦,那也将会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之痛……我活着的意义几乎全部在此!被他夺走了!被他夺走了!”K痛苦地哭嚎着,眼里又浮现起了两天前将光点揽在怀里的那个瞬间。“它已经消失了,消失不见了!那么脆弱,那么轻盈……列比亚德金……”这个肥头大耳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愈发响亮。“列比亚德金!”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将被子牢牢地攥在手里。“我若是杀死了他,那我自然会来到地狱的……我将会是一名杀人犯,比吸毒者还要可恶的角色……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在此之前就已经犯下了上帝绝不会宽恕的罪行,那我再做一些什么又会有什么区别!杀死他吧……这些尊贵的大人物们, ‘尊敬的’列比亚德金先生……夺走我的食物,夺走我的金钱,压榨我的身体,让我卑躬屈膝地在他面前活着……这些都可以忍受,可以忍受!但是到了现在,就连我最本质的那一点,最微不足道的情感⋯⋯他也要将它抢走,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许只是想看我绝望的样子吧,我的那一个小小的光点,我的爱情……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既然你逼我到这个境界,要榨干我的最后一丝力量…那好吧,那好吧……” K几乎狂怒地对自己说道。现在是凌晨四点,他的精神仍然有一些恍惚。卧室里的窗户紧闭着,没有一丝光线。闷热的空气在K的脸上慢慢地摩擦。在这个黑漆漆的房间里,K仿佛已经看到了上司充满恐惧的双眼,带着一股死亡般的黑色,从椅背上直直地倒下去。在K的想象中,在倒下的尸体边,只见上司的胸口中冒出一个自由,幸福的光点……他仿佛看见这个光点朝着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滩散发着恶臭和铁锈味的死血从上司的胸口中冒出⋯⋯与此同时,又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超着K袭来,K再次昏睡了过去……

至于第二天早上的事情,恐怕各位也都已经知道了。当人们谈论起这场凶杀案时,除了关注K的自杀和列比亚德金的死之外,他们还想起了昨天晚上列比亚德金之妻玛利亚被活活烧死一事。有关这一结果,苏琪瑞信誓旦旦地说,这两件事必然是有着关联的。

“这是一起连环案件!”他神气活现地说道。这是在办公室的中间,一些人哭喊着想要去找警察和医生。“先生们,女士们!听我说,K是为了给玛利亚报仇才杀死列比亚德金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在人群当中尽力争取更多的注意力,声音简直要盖过全场。“先生们!我为我的话作出保证,保证绝对真实!如你们所知,我们的上司列比亚德金,他就是个恶棍!恶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K呢,他许久之前就告诉我他要完成这一壮举!这显然是在胡编乱造!三天前,你们可能还会记得,列比亚德金让我们都留下来等他回来,唯独K自己先跑了!你们都不知道,但是他在走之前,找到我对我说,嘿,猜猜他说什么了?‘苏琪瑞!’他叫住我。他其实很少这样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们必须反抗!列比亚德金将会杀死我们所有人。我有一个计划⋯⋯’嘿,管你们信不信,反正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还说了好长一段,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他那种视死如归的勇气!我害怕了,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作为一名作风良好的人我并没有选择告发!哦,多么英勇的人!”苏琪瑞大呼小叫着,讲得抑扬顿挫,好像自己都相信了这样的说辞。在他讲话的这段时间内,几名医生匆匆赶到,在检测后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把上司的尸体抬出了办公楼,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所有人的视野。

话说当K一枪把自己打死时,他的灵魂升上了天空。他的灵魂和意识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不受控制地向上无止境地飞去,看着地上的人们发疯似的尖叫。办公室的大门被一次次撞开,越来越多的人冲了进来,想要最后一下试着挽救两位即将逝去的生命。但是在K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而他也开始明白,他已经胜利了。K的心里不断地窃喜着,随着时间的过去,他看见地上的人们正在慢慢地变小,变远,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与此同时,K还感到自己的皮肤上仿佛有一种刺痛的感觉,他的眼睛慢慢睁不开了,指尖上的触觉正在一点一点脱落……突然间,像是有人给他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下,一阵巨浪一般的风带着一丝爆裂声撞在了K的后脑勺上,随着一整头晕目眩的感觉,K似乎突然一下清醒了。他的手指,他的脖子,所有的重量和沉重感都已经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一股太阳一般温暖的暖流包裹住了他的身体。K自然而然地闭上了双眼,在一片幸福中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里的小男孩,四处伸着手想要抓住周围飞舞的光点……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

K从地上努力地站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就是地狱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的灵魂,我生命的意义,最终的源头都指向了这里!我最终的幸福⋯⋯来吧…⋯”K向前走去,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光着脚踩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脚伸出去,却发现地上的青草软软的像是一团棉花一样,格外得舒服。地狱里的天气仿佛很好,周围万里无云,太阳浮在空中照耀着绿油油的草地。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那么迷人。从草地中可以大致地辨认出一条细细的小路,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无止境地伸去。K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水上行走的耶稣。

他沿着路走着,周围似乎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现在已经死了。”K不停地与自己聊着天,好让自己不要感到太过无聊。“我已经死了,但是我的脚仍然踩在地上,这是多么奇妙啊!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照在我的心上,也是那么温暖,那么令人沉醉!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们,他们此时或许正在我的头顶上,为我的死亡哀悼呢!那座该死的城市,一年四季总是冷飕飕的,一年都难得有一次能让我感受到这样温暖的阳光。无数细小的阳光在空中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洒在我的身上一一这感觉比泡在温泉里都还要舒服!这些小小的光点,如此之多,似乎与我先前在梦境中所见到的完全一致!让我抓住……哦,不他们为什么在向前跑了,向前跑!发生了什么!” K惊讶地喊道。突然间,好像毫无征兆一般,所有的光点都在K的眼前快速地飞奔了起来,全部都超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向前追,向前追!”K铆足力气,对自己大声喊道。他不停地奔跑着,沿着小路一路狂奔,来到了一座石头的房子面前。

所有的光点都聚集在门口,像是等候已久。K向着门口走去,所有的光点都为他让开一条道。他走了进去。

K跨进大门,发现这座灰色的石房并没有屋顶和地板。阳光透过顶部毫无阻挡地洒在他身上—一这个所谓的房子充其量只是一圈圆形的墙。翠绿色的青草同样生长在了房屋的底下,宛如一层软绵绵的地毯。房子的结构显得很原始,不过墙壁上却丝毫没有任何经久失修的痕迹。每一处细小的雕纹都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光滑得如同一块大理石壁。墙壁的中间坐着一个人。他的目光和K接在了一起,吓得K愣了一下。

“欢迎来到天堂!善良的勇士!”此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容和蔼,如同一位天使。他的头发呈黄褐色,脸上有着一些不多的皱纹,约莫四十岁不到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却非常有力,身高基本与K相当。他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样光着脚,脸上笑眯眯的。他朝着K很快地走来,似乎是想拥抱他。K本能地躲闪了一下。

“天堂?”K惊讶地问。

“是的。”天使回答。

“我杀了人,杀了自己,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凭什么能来到天堂?”

“先生!”天使大笑了起来。“先生,杀人犯的杀人和英雄的杀人怎么能相等呢! 您是一位英雄,先生!您杀死了臭名昭著的资本家列比亚德金,您的同僚们都在暗自为您欢呼呢!您瞧!”说着,天使将他领到了一副窗户面前。他轻轻地将窗户推开,K看见自己曾经所有的同事们都坐在酒馆里喝酒庆祝。他们不停地干杯,大笑,庆祝这一惨剧的终结。K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一名同事讲了一个关于列比亚德金的笑话,惹得所有其他人哈哈大笑。“如果您还不明白的话,请看这里。”天使又将K带到了一副油画面前。当K走近时,画里的人物居然自己动了起来。画面中,K看见了列比亚德金在妓院中对着普特金上尉如何侮辱自己的妻子,然后又描绘了玛利亚是如何害怕地蜷缩在着火房间角落里,紧紧捂着口鼻。她恐惧地,害怕地缩着,没过多久便断了气。与此同时,列比亚德金在画的另一侧,在房间里对着全体仆人讲述着自己前天晚上的经历。K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使依然笑眯眯地望着他。

“您完成了一项壮举,先生!”天使对着K说道。他试着拥抱K,但是K又躲开了。

“可是我以为,我的所作所为,我将会下到地狱⋯”

“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您抵制了不公,让世界变得更加和谐,您为什么会下到地狱?”天使问道。

“不,你不会明白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一度以为…⋯不,你不明白。我以为我是要来到地狱的。我不应该在天堂。” “先生!您是多么的伟大,仁慈,正义!我们这里还有许多人都等不及想要看见您呢!我今天早些时候就已经告诉了他们您的英勇行为,他们听了之后都对您赞不绝口!您这样伟大的人为什么会去地狱呢?您是多么的正义,多么一—”

“够了!”K似乎被惹恼了一般,怒不可遏地打断。“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一点也不!我杀死列比亚德金,纯粹就是因为我自私罢了!是的,自私!我承认他或许是个恶人,我对他在早上烧死妻子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烧了也好,不烧也罢,这丝毫不会影响我杀死他的决定!如果说让我杀死任何一个我的同僚,对我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区别!我杀死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因为我希望快点来到地狱,这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也不需要明白!”K补充道。天使一时间面露难色。

“可您是这么的勇敢——”

“傻瓜!”K此时还不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天使。“只有傻人才会像您这样重复的说着同一句话!你当真以为我是那么的正义充足,视死如归吗?不,不,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满足我的私心罢了!我杀人与自杀的原因,纯粹是出于自私!你把我说成英雄,疯了似的称赞我,仅仅是因为我意外地杀死了一名恶人。可是我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名英雄!一名真正的英雄,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是要成为英雄的——这一信条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刻在了他们的骨头里!而我呢,我一辈子除了学会了自私自利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幻想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正义,使命,牺牲⋯这些自始自终与我毫无关系!我是一名自私的人,仅此而已!顺便说说,我从小时候起就幻想成为一名资本家,要不是后来被送去了戒毒所,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了!如果说英雄们都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者,那我就最多算是一名幻想家!自从从戒毒所出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任何目标,我是一名实实在在的,不折不扣的,活在自己心里的人!我是一个可悲的人,我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我是一个不值得同情的人……是的,我不值得同情,但也没有人有资格为我感到同情!没错,这就是我的全部了!英雄,使命,让它统统见鬼去吧!”

“先生!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奇怪的人!”天使大呼了起来,眼睛一明一暗。“即便我误会了您,即便您不是刻意地杀死了那名恶棍列比亚德金,您的功绩也是无可厚非的!有心的还是无心的,这有什么重要呢!哥伦布意外地发现了新大陆,但是他难道就不是一名英雄吗?无论如何,您已经来到了天堂,即将开始享受无尽的幸福,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天使几乎也要生气了。

“最好的消息!”K简直要尖叫起来。“最好的消息!你毋宁将它称为最坏的消息!

幸福,快乐,这是多么廉价的东西!我要是想要这些,那我和过去一样和我那群狐朋狗友一起吸毒,那我是不是也是最幸福的人了!人的欲望从来就没有止境,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我今天渴望这个,明天我就渴望得到更多,但是我该从哪里判断出哪一刻的我更加幸福呢?过去的我不知道有更好的存在,但是我难道在那一刻就不是幸福的了吗!坦白说,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未知道世上原来还有如此之多的光点存在!

“可是此时此刻我并不觉得我比曾经幸福的我更加幸福!过去我宁愿以生命为代价只为追随这一样事物,而如今你将这一切直接毫无征兆地塞到我面前,那我的灵魂,我剩余的生命,还将拥有什么意义!人的生命是充满着苦修的,充满着痛苦的,若是没有这些痛苦,我的幸福又何在?这一切看似是无尽的欢乐,看似是极乐的天堂,不知这天堂比地狱还要地狱些!看看门外面那些饮酒作乐的英雄们吧!他们在那里享受幸福,但是他们的灵魂,他们的气魄在哪里?一名真正的英雄从他成为英雄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陷入了一个无可挽回的悲剧!任何一丝一毫的享乐都将彻底得将其摧毁!英雄即是悲剧,意义即是悲剧,这就是人类最高的真理!与其来天堂,地狱或许更像我该去的归宿!”

“这是什么异端邪说式的诋毁!”天使向后退了几步,惊叫道。“天堂就是为了让曾经痛苦的人们在一切都结束后获得安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义!如果您不觉得您幸福,那仅仅是您自己的问题⋯⋯至于英雄的悲剧,在我看来,这就是您自己的想象!您口中所谓真正的英雄……我倒感觉更像是您的幻想,我不认为这世上会有任何一个这样的人存在!您对您臆想出来的这个形象几乎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虚伪,简直十分虚伪!天堂里不乏别的,历史上的英雄,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像您这样因为来到天堂反而抱怨个不停的!虚伪!恕我直言,您真的有些过分虚伪了!您应当反思自己!您说自己是幻想家,似乎一点没错!”

“我不需你来告诉我什么才叫虚伪!如果你认我是虚伪的,那我就是虚伪的好了!我对此没什么意见!我早就告诉你了,我是一名自私的人,我是一名沉溺于幻想的人!但是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虚伪的人更加诚实的吗?所谓的真实,所谓的现实生活,如我所说,不过就是欲望,欲望而已!我们的一切都受着无止境的欲望掌控着,我们今天得到了这些,明天就渴望更多!你难道会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比幻想的生活更加真实,更加勇敢吗?假如果真如此,那我宁愿去做一名虚伪的人,做一名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这样的现实似乎并不比幻想的生活更加崇高,那也自然不见得更加幸福!让我坦白告诉你吧,艺术的本质,我们生命的本质,也完全就在此!照你这么说,艺术从来就不是什么崇高的东西,因为它的一切都紧紧依赖于艺术家们自欺欺人的幻想!任何真实的情感,任何现实中欲望所带来的幸福,都将轻而易举地击垮一名艺术家一切的创作能力!这就是我口中所说的英雄!如果你认为我应该享受幸福,那我则认为我们或许更应该去享受痛苦!再见了!”K大声尖叫着,转过身朝着后方想要冲出大门。

天使快速地闪动到他面前,将他拦下。

“今天你哪里也不会去!”天使愤怒地说道。“你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为偏激,最为固执的人!既然你认为天堂是最让你感到痛苦的,那你就永远待在天堂吧!”他用力地一挥手,无数的光点聚拢到了一起,将K用力地甩到了空中,托着他向上,向更上方的“极乐天堂”快速地飞去。

“放我下来!”K愤怒地怒吼着,恶狠狠地对着地面上的天使吼道。“你要是觉得你能驳倒我,那你就放我下来说服我!你这样欺骗不了任何人!”K的声音在天使的耳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与此同时,K还感到一股麻痹一般舒服的暖流快速地从那些数不清的光点那里传来。这种感觉让K舒服地忍不住开始呻吟了起来。他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枪杀了上司,枪杀了自己,还和天使辩论,他太累了,他真的太累了,他想要睡去了……K感到自己的大脑一阵晕眩,脖子上的重量慢慢脱落了下来。

“不!不!我不能睡去!”

一阵声音!又是那一阵声音!上次那个要求他杀死列比亚德金的那阵声音!K在听到这一声响后立马整个人仿佛又清醒了过来。他十足地睁开了双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那一团光点将他束缚得更加紧了!K眼看极乐天堂马上就要到了,再不逃脱就来不及了!他用力地扭动着身体,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光点!那一个曾经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让自己痛苦不堪,让自己幸福不已的光点!他就在那里浮动着,看着K在天使的魔咒中奋力挣脱!它在向自己飞来,就悬停在自己眼前的位置!在这个光点靠过来的一瞬间,K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自己从未有过的力量,他大叫着,用力一蹬跳出了魔力的束缚,可是周围依然什么都没有,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下无止境地坠去!

也是在这个时刻,他看到那个光点仿佛也失去了颜色一般,变得空洞,哀伤,随着他一起向下坠落,坠落!K伸出手想要将那只光点最后一次揽在怀里,可是自己的下坠速度却始终无法允许自己追上它!在这一片空荡荡的虚无中,K只能永远地保持这个仿佛是在追逐的姿势,这样向下坠落,从天堂向下坠落,坠落……

时间过了很久。不知是在哪一刻,K的灵魂从天堂一路坠到了世界的底部。“我是幸福的。”K在即将碰到底部的一瞬间,这样对着自己说道。说罢,他与他的灵魂一起摔碎在了地上,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千百年后,每当人们谈论起这名从天堂上坠落的人时,他们也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