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 光点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观察一下这座光秃秃的城市中独来独往的人流更有趣了。他们是这样一群人,早晨从床上醒来,照照镜子,整整衣服,然后在商店门口的玻璃上观察自己体内那股反抗的劲儿如何在犀利的目光中翻江倒海。他们反对这个社会和自己的上司,反对世界上的一切秩序(最起码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并且其中每一个都认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正当统治者。虽然在白天的时候,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一确实是大多数,仍然在领导前表现得毕恭毕敬,而且都愿意靠着自己的辛苦劳作来交换更加富裕的生活。他们渴望有朝一日能像那些所谓的大人物一样,驾着马车从石板路上咯噔咯噔地滑过,窗帘内不断地传出女人们妩媚的笑声。灰色的超市里弥漫着一股冬天才有的死亡气息,这股味道从许久之前就侵入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每天早上六点,这些人会像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一样,像一支军队一样默默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涌去。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紧低着头,眉头紧锁,手里挎着公文包并且一言不发。这样的场景会一直持续到周五的晚上:这是他们下班的时间。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去周边的劣质酒馆里竖起耳朵坐着,你则将会发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你所听到的这些言论假如全部被应用到现实中那将会是毁灭性的。有的认为税收是帝国主义的象征,有的认为嫖娼应该合法化,有的认为依据自己的能力应该可以娶起码两个以上的妻子。女人,税收,和喝酒是三个在这座城市里永恒不变的话题。这个习惯从这些人的父辈开始就一路流传到了今天。而又有谁可以相信,往往说这些话的人反而都是这一切的反面,也就是说,他们付着很高的税务,每天晚上在孤独中度过,而且还是个单身汉。如果一名盲人来到了这里,一定会以为国家最高层的会议就在这里召开了。
但是假如你放下酒杯,从这里出去,叫上一辆上等的马车,移步到一个用镀金的石像来看守的大门前,你将又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场景:之前所探讨的内容在这里全部都不存在,但同时又紧紧地贴在你的双眼上。这里的男人们一只手举着高脚杯,一只手搂着一名穿着华丽的女士的细腰,嘴巴里混着食物高声称赞着歌德,席勒和海涅的诗歌。他们的声音穿过金碧辉煌的走廊,一群群仆人们在这里为他们络绎不绝地送上食物和美酒。墙壁上镶嵌着金光闪闪的发光石,只要一点点光线照进来就可以瞬间靠着反射点亮整个礼堂。贵族们在过完了一天“忙碌”的生活后,总喜欢在这里庆祝一天的结束,虽然他们每天需要做的仅仅是选择明天晚上的礼服罢了。除此之外,他们闭口不谈自己每月的收入和家仆的数量,反而却对李斯特、莫扎特、和亨德尔的音乐展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如果有可能,他们会醉醺醺地冲到台上打断演奏到一半的管弦乐团,接过指挥的棍子对着首席们好一阵比划。肉香、酒香和音乐家们轰轰的声音构成了这个地方所有的一切,淹没于人类可能有的一切情感之上。但是尽管如此,这里的外墙密不透风,因此无论里面的人怎么吵闹也无法让任何一丝声音渗透到外面。
写到这里,也差不多是时候让我们的主人公出场了。这个人,我们就姑且称他为
K吧,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人。他曾经在首都的高等学堂里就读,但是因为染上了吸毒的坏习惯被学校踢了出来,来到这个小城市里当一名下等的文官。除此之外,他的父母很早就过世,只有一个哥哥目前正在军队里服役,而且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也和他断了联系。来到这里之后,他曾经试着谈过两次恋爱,但是最终都因为性格不合而告终。
他的家在离市中心较远的一条巷子里,周围也没有什么熙熙攘攘的集市和一到晚上就吵闹不停的酒馆。总之,对于K来说,这里还算是一个比较满意的落脚点。自从上两次关系谈崩之后,他一直处于一个情绪低迷的状态,对生活的希望也十分寡淡。更让他感到懊悔不已的是,他本该从高等的学府出来成为一名权威高重的资本家,然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些该死的白粉变了泡影。后来在戒毒所里所经历的一切——这些他已经不打算回忆,那几乎可以算是他人生中最痛苦不堪的经历了。那些毒打,那戒断后的撕裂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K的身体。不知道有多少次,那些残暴的狱警们单纯只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把他的狱门打开想要将他教训一顿,他早就明白这些狱警也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些身着蓝灰色制服的警官会笑嘻嘻地用警棍把犯人们敲晕,然后一边喝酒一边将空瓶子砸在这些瘾君子的头上。那天晚上,几名警官像往常一样在周围转了一圈,然后笑嘻嘻地走向K的牢房。其中一名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在端详片刻后马上就找出需要的那一只并当着K的面将其插入了牢房的门锁。
K彻底吓坏了,他哆哆嗦嗦地朝着背后退去,却发现自己的手所能摸到的只有监狱结实的墙壁。他的手在墙上疯狂地摸索着,像是要找到一条通道让自己隐藏•⋯那些狱警,他们越来越近了,K清楚地看到这些人的脸上充斥着一种似笑非笑,狰狞恐怖的表情。其中一名狱警拿出了一支很强的手电,开到最大对着K的眼睛结结实实地照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感到整个世界与上帝都开始在这个狭小的牢房里天旋地转,其他囚犯们高呼的声音都在这混乱的时光中被拆解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你的眼睛⋯⋯在吸食之前⋯⋯”一名狱友的脸突然一下蹦到了他的眼前,恶狠狠地对他说道,双眼中充斥着尖牙和鲜血,但是下一刻马上就被这些残暴的狱警推开。K尽全力向后靠着,他的汗水早就已经浸透了监狱的墙壁。他看到警官将警棍从腰带里用力地抽出。
他们马上就要殴打他了,而其他的囚犯们都会在这一时刻撑破眼睛一般地高声叫好。
这个时候,K已经彻底绝望了。他的双脚软得像是两根面条,想要试着祈祷上帝但是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像双眼一样不受控制地紧闭着。他恐惧地呼喊着,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一股穿越时空的疼痛向自己抓来,可是此时他却感到背后一空,从一个高高的悬崖上落了下去……他醒了。
K从床上突地一下坐起来,仍然惊魂未定。他大口喘着气,双手简直是要把被子抓出一个大洞。自从从戒毒所里出来,这样的梦境已经困扰着他无数次了,每天晚上他都只能在一片恐惧中睡去。尽管他已经尽量不去想这一切了,但是他一看到外面无边的黑夜和呼呼的风声潜意识里藏着的魔鬼就开始作祟。他打开窗户,将头伸到外面想要尝试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这明明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外面吹着的风却炎热无比,越刮越让K心神不宁。他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烦躁地关上了窗户。
他转过身去想要打开灯,却奇怪地发现自己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并且一阵稀里哗啦的钥匙的声音从长廊的深处慢慢走来。“这……什么……?”K在自己的心里疑惑地问道。他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感觉整个走廊像是地震了似的在不停地晃动着。他将脑袋探出门口朝着周围望了一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真是怪了。”K自顾自地嘀咕着,想要赶紧把门关上然后清点一下自己的物品有没有在睡觉的时候被人偷走。不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突然感到一阵异常猛烈的风从走廊里吹过来,好像要把整个地方撕裂似的,房间内的窗帘处也传来一阵阵疯狂的爆裂声和女人的哭喊声。K本能地想回头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突然间一根黑漆漆的警棍朝他的头上径直砸来……他又醒了。
“别开玩笑了!”K转头看向一旁的窗户,不要命似的从床上跑下来,将脑袋从窗户里伸了出去,发现又一股火辣辣的风扑在自己脸上。“这么说,我还在梦里!”他大呼着,转头看到自己曾经的那名同学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发疯似的抽搐着,嘴巴里咕噜噜地冒着气泡。K恶狠狠地伸出手想抓住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瘾君子的脑袋,却发现当他碰到他时床上只剩下了一地白骨。“你不会想这样的⋯⋯”K惊恐地看到骷髅头的牙齿若有若无地动了一下,而一阵声音与此同时直接在自己的脑海里响起。这堆白骨自己活动了起来,它的手臂仿佛挣扎着要将自己撑起来,那支针头仍然牢牢地扎在他的骨头上。这个时候,K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在一场梦里,他抓起自己的一根棒球棍就发疯似的朝门外的长廊跑去。门外,走廊里原本的每一扇门后面都变成了一座座黑暗的牢房,囚犯们盯着充血的眼睛对着狂奔的K死看。K绝望地向前奔去,只感到周围的风越来越温热,长廊后面的声音也在慢慢地变小,变远。他向前跑着,最终又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跑回了家里。远处,一个渺小的光点在夜空中悄悄升起。还没等K看清楚,这个小点忽然地闪亮了一下,K看到自己又回到了他的床上。他转过头,发现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早上,叫起的人正烦躁地敲着他的门。
他赶紧跑下床前去把门打开—一谢天谢地,这次终于不是梦了。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紧紧地拥抱住这名板着脸的叫醒工。
“费用是五个硬币。”叫醒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样真实又亲切的声音是多么的令人安心!K飞快地从桌子上找了一张钞票将它塞到了叫醒工的手里。
K走回洗手间,捧起冷水洗了一把脸,这才感到清醒一些。他仔细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所有物品,确信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背起公文包,看了几眼太阳就上班去了。
有关K的细节,也还没有彻底说清楚。从阶级上来说,他大致是属于之前所描述的第一类人;但是从对自己的看法上来说,他似乎只属于他自己。也就是说,他几乎是个不谙世事的人。每天早上,他都会穿着一只黑色的贝雷帽和一身笔挺的工服上街。由于曾经收到过毒瘾的侵害,他的面色比起别人显得更加苍白无力,手指上的皮薄得像是在几根白骨上套了个手套。他的鼻子尖尖的,呼吸很微弱,眼睛长在上面像是两只空荡的湖泊。他的头发不长,黄棕棕的,乱糟糟地被压在帽子底下,只有少部分卷着从周围探出。总而言之,他远不是一个帅气的人(连他自己也不这么认为),自从几次情场失利之后也是让他对自己的自信心大打折扣。即便是碰到自己的同事,他也基本上只敢害羞地低着头不说话。K用力地夹起自己的公文包迈过办公室的大门,尽可能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粉!白粉来了!”他的工友苏琪瑞一见到他,就激动地对着周围的人喊了起来。此时才刚刚早上七点,所有人都困得打不起精神,唯有他总是对一切乐此不疲。苏琪瑞抹了抹胳膊上的油脂,左手握成拳像是手里抓着一个针头似的往胳膊上砸了一下,然后又一副假装磕了药的样子在那里吐着口水。虽然没有人愿意为他喝彩,但是他却总是能陶醉于自己无耻的表演中,以取笑他人为乐。K叹了一口气,坐到了自己工位上,打算开始一整天的工作。他随手翻开桌边的一个小册子,面目呆滞地记下了一整天的工作摘要。他随意地翻着工作簿,但是脑子里想的却全部都是昨天晚上梦里见到的那个小小的光点。那是多么的奇妙,多么的令人着迷!那天晚上,K发了疯似的想要从自己的房间里逃出去,唯一能见到的就是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他很确信,那一小束光就是他有必要去追寻的东西。他伸出手向前漫无目的地抓着,可是无论怎么挥舞自己的手臂那颗光点总是显得遥不可及,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似的。那个小点仿佛就牢牢地贴在K的视网膜上,而且一股热乎乎的温度从那里传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工作簿被自己牢牢地捏在手里,并且手心出了汗。整个工作室都在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苏琪瑞还在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K晃了晃头,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不着实际的东西,赶紧开始新的一天的抄写工作。他翻开本子,看到上面的第一行印着这样一句话:某手电筒品牌的产品被发现使用不安全电池。需要立即起诉。
很好。现在把它抄一遍就好了。
某手电筒品牌的产品被发现使用不安全电池。需要立即监狱,不,不对,我在写什么!真讨厌,这段得撕了重写。K烦躁地把那一页纸从本子上扯了下来,重起一行,又接着写了起来。
某手电棍品牌的产品⋯⋯电棍?为什么我又写成了电棍?K在心中恶狠狠地质问自己,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给自己来了一巴掌。苏琪瑞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
“集中!集中!集中!”K不高兴地对自己喊道。他生气地看着周围所有埋头抄写的人,手里不耐烦地撕扯着自己的掌心。过了不知多久,K总算是完成了今日的工作,伸了伸懒腰将纸张夹在工作簿里打算递到上级的办公室里。可是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K突然间感到天旋地转,整个办公室仿佛都脱离了自己的双脚朝着下方落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芜的虚空中。他尽力保持冷静,从触觉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脚其实还踏在地板上,只是眼前的一切都被一颗遥远的光点所替代。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那颗光点仿佛是在向他召唤着,跳跃着,那股暖流的不可知性也让K对其的向往变得更加强大。他的潜意识中刚刚所回忆起的一切:监狱,电棍,等等开始将它们的存在毫无保留地显现在了K的意识之中,殴打,屈辱⋯⋯他的手在周围不停地摸索着,总算是抓住了工位上的一张隔板,稳住了身体。他大喘着气看着周围,耳朵里不断地传来铅笔和纸摩擦时产生的沙沙声—一谢天谢地,所幸这次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副光点的图案在K的大脑中不停地晃动着,惹得他整个人心神不宁。他深吸一口气,端起文件走道了上级办公室的门口。K轻轻敲了两下办公室的门,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人回应。他又接着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声音。这时,一名侍个从旁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上司今天出门去了。
“那好。”K对着他说道。“请你将这个文件交给他,我先回去了。”
“这恐怕不成,先生。他说了,在他回来之前没有人可以先离开。但是你可以先把文件给我。”侍仆毕恭毕敬地说道。
“谢谢你。这真是太糟糕了。”K感到一阵子垂头丧气。
K将文件递给了侍仆,披上大衣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上。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日历,然后又研究起了墙上的一副世界地图。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地图中间的一个点,差不多是在太平洋上吧,一个小岛闪着亮光坐在地图的中央。K眯起眼,想要仔细地看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眼睛里疲劳的血丝像是一条条栅栏一样越来越结实,从一开始的血红慢慢变为了黑色,最后化为了一根根残忍的铁柱牢牢地抵在他的脑门上……“我这是怎么了!”K大叫一声,心中充满恐惧。整个办公室的人抬起头来看着他。苏琪瑞的笔被吓得掉在了地上,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请见谅……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还约了心理医生……明天再见了……”K被吓得有些糊涂了,热滚滚的血管在脸皮底下不安地跳动着。他一把从挂衣钩上扯下了自己的大衣,当着所有人的面快速地披上然后一头从大门口冲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过了一会,K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对着自己大声地喊叫着。这个时候是晚上七点,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吃晚饭,腾不出心思来管这个在外面发疯的家伙。“不过一个梦境而已,为什么会这么困扰着我!魔鬼!魔鬼!这是魔鬼的行径!”他大声喊着。“魔鬼!魔鬼!”他这样一直持续不断地喊了十多分钟。
又过了一会,K感到自己有些精疲力尽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了家,感觉没什么胃口,草草地洗了个澡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那天晚上,果不其然,梦境又回来了。但是这一次远远不及之前的梦那么恐怖。
在入睡之前,K躺在床上尽可能让自己的神志保持清醒。他的眼睛静悄悄地望着头顶上熄灭的大灯,嘴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今天抄写的内容。“手电品牌……电池……起诉……关押……光点……” K默默地念着, “光点!”他突然想了起来,大叫一声。
一个光点!他明明看到了,就在走廊外面的地方对着他嘲笑。它从自己的眼前飞过,在那里对着他发笑呢!K想到这里,立马将被子从自己的身上掀下去,急冲冲地推开门。“就在那里!往大门的另一头!”他朝着那里奔去。几名邻居闻声后疑惑不解地看着身着睡衣的K从房间里踉踉跄跄地爬出来,同时嘴唇不住地蠕动着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是一个光点!我必须抓住他!”这股信念的感觉让K感到无比的自豪,他的脚疯狂地飞舞着。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来就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而如此富有激情过。
可是当他刚刚踏出房间一步后,他立马感觉到自己的腿像是陷进了一个泥潭里一样,怎么样也使不出劲。“我的脚!跨过去啊……该死!”他头晕目眩地喊道。那颗光点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K绞尽全力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它是那么的接近了!几乎近在眼前,稍微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但是K都快把自己的胳膊伸脱白了都只感到自己捞了一大块热乎乎的空气。他拼尽体内的最后一股力气将它的一只脚好不容易腾了出来,身体弯过来向前伸去……可是它怎么开始向前跑了!哦不,不对,是自已在被向后拖着,那股泥泞的劲儿不断地将K往回拽,而此时那颗光点仍然在原地没动!他转过头,看到一名狱警正用脚镣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身体,并且另外一名正在从皮带中掏着警棍,周围还有一大群围观的群众……K害怕地扫视着,在人群中他看到了自己以前学校里的老师,以前自己一直偷偷喜欢的一个女同桌,还有所有的同学们,都一言不发地看着K被几名警察五花大绑地押上警车。“你们这群冷血的,毫无同情心的野兽!”他恶狠狠地诅咒着,同时又在这一瞬间,K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上司,看到了正是他在这一群沉默的人中隐藏着自己嘴唇下的冷笑。又在这一时刻,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一切遭遇和噩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社会里的有钱人们,这些“大人物”,他总算看清楚了,彻底看清楚了这些人的真面目。为了击倒我,他们这么不择手段,好像真以为这样就可以控制我似的!但是还没来得及等他对着这一切哈哈大笑,车门轰地一声被关上,发动机隆隆的声音遮盖了所有的响声……他又醒过来了。
K坐在床上,心情澎湃。这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他反而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说,从今天起,他不会再害怕了,他再也不会害怕了。这一切的源头,他终于明白了,从他出生起的那一刻起直到今天,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充满自信。这些恶魔们,想尽办法折磨我的心智,但是他的一切手脚都逃不过我的双眼。看清楚了,彻底看清楚了。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K在床上简直抑制不住地想要对着夜晚中沉睡的人民们放声大笑。K借着这股劲从床上弹起来,走到窗边——一阵冰冷的风吹来,那么的清新!那么的令人沉醉!晚上一片寂静,风吹着商店小贩们呼呼大睡的声音。K对着周围望了望,感到一阵困意涌上心头。现在是夜里三点。该睡的还是要睡。因此他就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K从床上醒来,一夜平安无事。这样幸福的夜晚是十分值得欣慰的。
他给叫醒工扔了几个硬币,一脸依恋地望着周围像湖面一样平静的早晨。他看了看天上忽明忽暗的云朵,转身拿起公文包就出门去了。在路上,他洋溢着微笑从在街头打架的大学生们旁边走过,商贩们在他背后大喊大叫的声音也无法影响他此刻的心情。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他踏进办公楼的时刻。K刚刚才从椅子上坐下准备拿出钢笔,就被一阵毫无音调的声音打断。
“很抱歉先生。上司想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昨天的那名侍仆恭敬地说道。
“我?”K惊讶地问。
“是的,先生。”
K不耐烦地重新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地把自己的钢笔盖好以免将墨水漏得到处都是。他像往常一样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到来到了上司办公室的门口,然后敲了两下门。
大门应声而开。展现在K眼前的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地上铺着红红的地毯。在他向前进的时候,K看到有另外几名小职员正阴沉着脸从他身边擦肩走过。这两个人都低着头,所以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和面部,但是从这个神态上来看似乎心理状态不是很好。K心里稍微咯噔了一下,提心吊胆地朝着上司走去。
上司坐在一张可以向后靠的椅子上,在和另一名站在他旁边的人讲话。他的身材又矮又胖,鼻子高挺,头发稀疏。他的鼻梁上停靠着一只镶着金边的眼镜,在讲话的时候嘴巴里时不时露出一颗闪闪发亮的大金牙。这名高高在上的人士可谓是将表里不一这件事做到了极致,对待下属时冷淡,刻薄,但是在和那些一样有权有势的朋友们在一起时却激动得像是一头猪。K有些格格不入地找了领导对面的一张小椅子坐了下来。上司随便瞄了他一眼,就接着和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聊天。K没什么事做,也只好聚精汇神地听着。即便有外人的存在,这两个人好像一点也不打算隐藏一下自己讨论的话题,K清楚地听到他们讨论周五晚上的宴席上要请多少名仆人,找哪一位有名的指挥家来指挥音乐以及在结束后去哪一家妓院。他们谈到说,这将会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宝石镶满了所有的墙壁。他们谈到说,那里的光线将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明亮,闪耀夺目,即便是一千颗遥远的星星都无法比拟这里的光芒。几颗星星,像是漆黑夜里的几只光点,有的慢慢远去,只留下一个还停留在中间闪烁着自身。它在那里明亮地闪烁着,那么的诱人,那么的触手可得……K闭着眼睛,在这一刻,那只星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离自己更近……他要碰到它了,真的,马上就碰到了,宇宙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那颗星星也不动了,它不跳动了,它明白自己的归宿已经到来了。在这一时刻,K感到一阵欣喜若狂的冲动在自己体内翻涌。他伸出手,将光点揽进怀里,这欢乐,这极致的幸福!在光点靠近他的一瞬间K感到好像同时有几千名歌者在他的心中放声歌唱,又有几千名哀伤的孩子在他心里失声痛哭。一股无尽的痛苦与幸福沉进了他的心底,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再也没有联系。这种感觉从头一直贯彻到他的心底,整个人像是在自由溶体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可是,紧接着又在下一个瞬间,一只无形的大手挡在了他的眼前,那颗光点也被吓得一溜烟从K的手心中逃出……K睁开眼,看见上司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将他硬生生拉回了现实。
“我的侍仆是不是告诉过你,昨天在我回来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先离开?”上司冷冷地说道。他的金边眼镜里像是长着额外的四只眼睛,将K死死地钉在了椅子上让他动弹不得。而此时的K脑袋里一片空白,因为他仍然还沉浸在刚刚那股无穷的幸福之中,况且昨天他所经历的痛苦已经让他几乎忘掉了除此之外的一切细节。”
“哦……我想是的……可是我已经提前预约了心理医生……您看,我也是别无选择……”K连自己都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上司连带着他的六只眼睛一起眯起了眼。
“你不必把我当成傻子。”他的语调仍旧是冷冷的。“把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给我拿去抄了。”他从自己的抽屉里随手扔出了几个小小的册子,看上去像是一些本该进垃圾桶的废书。“我没时间陪你到太晚。明天早上我要看你的成果。”他挥了挥手,几名恭敬的侍仆领着K来到了办公室外面,然后在他身后把门用力地关上。
K站在门外,失魂落魄。这倒不是因为他被领导狠狠地数落,嘲笑了一顿,而是那颗小小的光点,他有一种预感,将彻底离他而去了。那种幸福的感觉,随着噩梦的痛苦而悄悄到来,但这又是那么短暂,那么让人留恋!K绝望地拖着步子从走廊朝着座位的方向走回去:路上碰到了歪着脑袋的苏琪瑞,眼睛里透露着一股疑惑但是又嘲笑的意味。他将额外的抄写本尽量地扔在了桌子上,然后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倒在了他的座椅上。几名同事关心地望了一眼,但是也没有特别留神。在这一阵绝望中,K又一次看到了自己曾经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长长地排成一排朝学校走去,不约而同地用漠然的眼神看着靠在墻上不停抽搐的K。一阵阵冰冷的风朝他吹来,几名躲在角落里的街头乞丐痛苦地鸣咽了几声。K绝望地沿着街道狂奔,他想要逃离这些冷血的生物,逃离他们宛如死亡的目光,在比远方更加遥远的地方找回自己的光点。他爬着到了一盏夜光灯的脚下,见四下无人就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哭,但是不知道在哭些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在哭泣中他感到一只短小的光点仿佛转瞬即逝,在他从停止哭泣后的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K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里撑着自己桌旁的隔板,望见满天星斗照在他身上。他绝望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膝盖里,想要像刚才一样再好好地大哭一次,哭个昏天地暗,哭个死去活来。可是无论他怎么尝试,那颗光点却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在他那一次痛哭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K木然地睁开眼睛,耳边传来的仍然只是那一阵相同的沙沙声。想要让他完成抄写任务,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了。K像是一具死尸一样瘫倒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眼睛里迸发着绝望的目光。他一整天几乎什么也没有做,在脑子里胡乱地思考着硬生生撑到了下班的时间。他心怀侥幸地提起被要求额外抄写的本子离开了办公楼,但是一点这么做的意愿都没有。
K回到家里,茫然地看着周围凄凄淡淡的夜空。在这个时候,他真的觉得这似乎是他最后的夜晚了。在昨天的这个时候,K对自己如此自信,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佩戴上了最终胜利的王冠,向着剩余可悲的世界发起冲锋的号角。那顶王冠现在就在他的头上,在夜空的照耀下熠熠生辉。K将王冠轻轻取下,看着那上面的光芒在空气中慢慢靠拢,凝结,汇聚成缓缓的一个小点……它朝夜空极速地滑去,而K赶忙起身在后面疯狂地追赶!那个小小的光点在虚空中快速地穿梭着,穿过K所经历过的一切地方:学校,酒馆,戒毒所,监狱,办公楼,以及现在所居住的这座银灰色的城市……
K徒劳地追赶着,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似的,伸出手不知道多少次差点就将那个小点抓回了手里。他的身体与此同时也开始感到一阵阵体力不支,那只闪着黄光的小点一溜烟从他的面前逃掉了。K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抬起头,看见一道红色的血跨过天空。也在这个时候,他彻底明白了:这一颗光点已经来到了地狱。想要抓住它,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下到地狱。这个想法让K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耳朵里嗡嗡地响着,满身的大汗都快浸湿了他的眼睛。K软弱无力地靠着墙角坐下,大口喘着气,仿佛他也成了之前所见到的乞丐。他心如刀绞地环视着周围梦中的景象,但又看见自己那可憎的领导正以比他高大十多倍的样子坐在他头顶的房顶上对着他耻笑。他那黄得发黑的皮肤上长满了脓包,嘴里那只金牙亮得他睁不开眼睛。这名上司冷笑一声,一个像足球场那么大的鞋底朝着K的头上踩来……在一阵虚幻的疼痛中,K再次从梦里醒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被决定好了。K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渡过那个可怕的夜晚的,但是他所唯一知道的是,在他醒来后,一切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这次不再会有别的可能了。这天天气很好,天空中乌云遍布,阴森森的气息笼罩着整座城市。在这个早上,K比起平时反而显得异常冷静,眼睛中犀利的目光闪烁着刀锋。
他像往常一样,拿上公文包,披上大衣,给了叫醒工五个硬币后就冷静地出门了。在街上,一切如旧;大学生们在角落里向弱小的学生们索要钱财,流浪汉们在街头拿着饭碗唱着难听的诉苦歌。大人物们也会往常一样驾着马车从街上驶过,窗帘内传出女人妩媚的笑声。K走进一家隐藏在拐角里的商铺,然后又很快地出来:这时他的手里多了一个长条形的包裹。他迈进办公楼,按照自己的上司所吩咐的那样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在此之前,他还十分冷静地脱掉了他的大衣,将其挂在了衣帽间的一只挂钩上。在办完了这一切后,他将那个小的包裹藏在了自己的笔记本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了上司的办公室。
上司似乎仍然在与昨天的同一个人聊天。也和过去一样,他淡淡地对着K瞥了一眼就接着无视他的存在继续和面前这位人士聊天。然而,对此K已经毫不在意了。他的面色惨白,脸皮下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爆开。但是无论如何,K平静地在椅子上坐下,将手中包裹的东西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拿了出来:那是一把左轮手枪。他又从另一个包裹里掏出子弹,然后冷静地将弹药填充了进去,接着上了个膛。啪嗒。那一声清脆又令人害怕的声音立马惊醒了还沉浸在谈话中的领导。“刚刚那是什么声音?”他还没看见那把桌子底下的枪。
K将手枪对准了上司。
“我来了,地狱。”他对着自己默念道。
两阵枪声响起,几秒钟后,无数惊恐的人冲进了办公室,看见K和上司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旁边还站着那名被吓得神智不清的朋友。
地狱,他来了。
第二部 坠落
在接着讲述后面的故事之前,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补充一些前面的细节。至于K在死后经历了什么,他的灵魂到底去了天堂还是地狱,并且最后是如何坠落而亡,都需要以这些信息为基础。先让我们从事故发生的早晨开始吧。
十一月五日凌晨四点,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安详的时间。疲惫的人们为了躲避窗外寒冷的雨雪,缩在被子里呼呼地睡大觉。由于冬天的缘故,天亮得格外晚,再加上那天正好乌云密布,导致即便已经四点了外面也一片漆黑。此时上司正睡在他华丽的房间里,壁炉里燃烧着的柴火已经熄灭,散发着一缕灰色的烟。他的房间隔壁是仆人的房间,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侍从盖着薄薄的毛毯蜷缩在床的一个角落里。冬天的凌晨总是一个令人感到幸福的时刻,夜行的马车夫们驾着空空的马车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跑去。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万分宁静的时刻,上司却突然一下恐惧地从床上醒来,一时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他害怕地朝四处观望着,第一眼先看见了已经熄灭的火炉。窗帘后面传来沙沙的响声。他紧张地从床铺里下来,将窗户破开,快速地扫视着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出没。他身穿一件白色的绸制睡衣,金色的眼镜还落在床头柜的一旁。由于个子矮胖,他费了不少劲才把脑袋探到外面,那颗金牙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在看了一圈之后,他想都没想就立马拉响了仆人房间的闹铃。
几名睡眼惺忪的人赶忙闯进了房间。
“把灯点上!”他大声地咆哮着。“把灯点上,快点快点!”仆人们害怕极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赶紧按照吩咐做。
“生火!拿点柴火来!我的壁炉……这是谁管的?我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快点!” 他接着大声嚷了起来,不要多久其他房间里的侍从们也醒了。在光线慢慢亮起来之后,他首先去把自己的眼镜捡了起来,笨拙地拧了一下,戴在了鼻子上面,这才觉得周围的一切显得安全一些。他看着周围的仆人们忙手忙脚地开始收拾东西,并且不断地把更多人叫醒。几分钟后,上司卧室的大门前几乎挤满了人,越来越多的仆从从大别墅不同的角落匆匆赶来。由于没有什么更多的命令,他们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显得一副在忙的样子。几名女仆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擦起了地板。
剩余的人急急忙忙地在地上寻找任何一丝细小的纸屑,一群人像是在争抢一般弯着腰跑来跑去。就连住在别墅另一头的几名妓女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周围,还没来得及化妆就被其他仆人推醒。在所有人都忙手忙脚的时候,他仍然站在窗子旁边,满脸赤红,头发上流着汗,脑子里仿佛飞快地在思考着什么。他那像一只猪头一样大的脑袋渗着汗水,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简直小到看不见。在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之后,他走到中间,大喝一声。
“停下!”上司正站在房间的中央。“都停下!都停下!”他下巴上的肥肉因为激动不停地抖动着。所有其他的人都放下了手上的东西,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话。
“女士们,先生们!”在仆人们把整个房间弄得灯火通明之后,他下定决心一改刚才紧张的神态,表现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你们一定还很疑惑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把你们全部都叫醒,但是你们会庆幸我的决定的!”他走到了床前,一只手撑着床大声喊道。一股怪异的味道从卧室外面传来。“我让你们都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宣布一件事情!同样的,因为有那么些见不得人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刻……我是在救你们的命,这一点你们不用明白!事情是这样:昨天晚上,我的妻子,你们认识她,她是一位十分可伯的女人!嘿!嘿!昨天晚上,我就和往常一样,想要和德高望重的普特金上尉一起去那个地方玩一会……你们知道的,那个地方!我们约好了先在舞厅里先见面,喝点小酒什么……起初,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和往常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在我要出门的时候,玛丽亚就像毫无征兆一般,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一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像个疯婆娘一样不停地嚷嚷,好像我做了什么特别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你又要去那里,列比亚德金!’她一看到我要出门就尖叫了起来,吓得我差点把雨伞丢在地上……你们都知道,那个女人疯起来的声音有多吓人,声音尖得像是在嗓子里面塞了一根铁丝!如果你们关注过刮玻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们就知道了!‘你又要去那里!’她对我喊,又重复一遍,完全就是一副野女人的样子。她这样说话我都替她感到害臊!嘿!嘿!可是我总不能像她一样,是吧?因此我就很冷静地回答说‘是的,和德高望重的普特金上尉!’我表现得彬彬有礼,先生们,这就是我的原话!
可是谁知道她会有那样的反应呢?‘和普特金上尉!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你们两个在一起除了去干那一些下流的勾当,还能做些什么?你干脆住在那些贱女人家里得了!’请注意,先生们,这句话真的惹怒我了!首先,我和普特金上尉相识许久,一起完成过许多伟大的事业,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里!第二,我晚上出去消遣消遣,和她有什么关系?这就是自私的表现!她说我根本就不爱她,说她‘忍我好久了’,说我没有一个贵族的样子⋯真是荒谬至极!嘿!她还竟然和我太谈爱情,大谈什么道德,忠诚⋯⋯嘿!嘿!可是她知道什么!我告诉她,她不过是自私罢了,这是亚里斯对德(他记不清亚里士多德的名字)亲自说的!”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自夸了一下。“总之,她是个愚 ,愚笨的女人……恕我直言,在座的先生们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观点,女人的道德,她们自以为是的一些规矩⋯⋯自欺欺人!是的,自欺欺人!她在这里和我大谈特谈爱情是什么,可不管她说什么,我只消回敬一句‘和你无关!’她对爱情明白什么呢?纯纯粹粹只是自己虚伪的幻想,还把它当真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爱情怎么一回事:这是一个宗教,一个教条!正如亚里斯多德说的那样:宗教本身是虚假的,但是是治理国家的利器。爱情也是一样的,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千万要明白这样一点!我正是为了修理自己的品行,才娶了玛丽亚这个疯婆娘作为妻子……可是她哪里明白这些,整天尽重复着一些鬼话,什么忠诚,克已,等等只有二十岁不到的小女孩才会信的谎言!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居然还相信这些骗小孩子的言论,让我一想起就忍不住捧腹!总之,我当时就是这么回答她的一一当然,是在心里,因为我说了她也不明白,而且估计还要发火发得更厉害,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我这是为她好,先生们,为她好!我对她说‘这与你无关!’,然后就出去了,以为这样能摆平所有事情,没想到让事件闹得更厉害了!我叫上马车,对车夫说‘到死魂酒馆’。等我到了那里,德高望重的普特金上尉已经在等我了。啊,他总是那么准时!
我和他在一起喝了点酒,推心置腹地聊了许多事情,我也给他讲述了刚刚那个可笑的遭遇,他也完全同意我提出的观点!这就是她幻想中的一场自欺欺人的游戏!我和他在酒馆里呆到了差不多十一点一刻,又叫了一辆马车准备上那里去,可是你们猜怎么着?嘿!嘿!玛丽亚那个疯婆娘,我是真的够佩服她的!我们刚到那,车夫对我说:
‘十五个硬币’。我给他了,打开门,第一眼就直接看到玛利亚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重复着和前面一模一样的话。‘下流的勾当!’‘你干脆住在那些贱女人家里得了!’她的声音奇响无比。你们不知道,当时整个门口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和普特金上尉看!
啊,可怜的,德高望重的普特金先生,他居然是这么被一个疯婆娘当众羞辱!这简直让我难以启齿!我气得发誓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女人,但是最起码不是当下。为了保持颜面,我与她总是彬彬有礼的!我恳请她离开,可是谁知这个人丝毫不领情!
‘啊,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她恶狠狠地对我说,一点贵族的样子都没有,毫无羞耻心!‘你不走,我就说个不停!’她大声地喊着,生怕当时的大厅里还有人听不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你,和你’,她把矛头同样也指向了普特金上尉,哦,他可是完全无辜的!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已经不像是个人了,语无伦次,但还是重复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人面兽心的家伙!你们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她大喊着,我这才注意到她头发都没打理就跑了出来,我都不好意思当众承认这是我的妻子!不过先生们,先生们!无论如何,我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但是我可怜的朋友普特金上尉,他是多么善良,多么和蔼,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对着玛利亚破口大骂,而我会说,先生们,这是她罪有应得!他把她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用词之难听我都不想复述,但是请让我再强调一遍,这是她罪有应得!哦,我从来没见过德高望重的普特金先生这么愤怒过,在场的人估计也目瞪口呆了!反正,她最后几乎是哭着离开,但是我必须说,我丝毫不同情这样的一个人!再说一次,这是罪有应得!把她赶走后,我和普特金上尉哈哈大笑着进去玩了,这些也没什么值得说的⋯⋯⋯重点是第二天,你们明白!
她怒不可遏,把我的房门锁了起来,说要是我不道歉,发誓说再也不去妓院就不放我出来!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而我,作为一名绝对主义者,一名真理的坚持者,我是不会就此而放弃信念的。别看我身材矮小,我悄悄地从窗户里爬了出去—一顺便说一句,我这个举动其实挺冒险的,一不小心可能就直接摔死,变成千古笑柄。列比亚德金为了躲避自己的妻子去爬窗户!嘿!嘿!总之,我绕了一圈,趁她不注意直接一下冲到她的面前,一把把她推到墙上,她直接吓得晕了过去。为了避免她把这件事情说给太多人听,为了保留可敬的普特金先生的颜面,我们决定直接把这件事解决了!也就是说,把她烧死!嘿!嘿!你们回头看,那一丝火光,你们瞧见没有?”
所有人转过头,这才看到一阵浓烟从走廊尽头传来。列比亚德金毫不掩饰脸上激动的神情,他尽力让全场保持冷静,嘴巴里念念有词。“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他试图让声音盖过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她不会受苦的,请你们相信我。火还没靠近她,她就已经在睡梦中被浓烟熏死了!说不定此时她还在梦里吃着熏牛肉呢!嘿!嘿!我还是有着良心的,先生们!我今天把你们叫出来,就是为了防止有哪个小傻瓜一不小心也和那个女人一齐熏死。好了,好了。去把火势扑灭吧,别把我的地毯也烧了。”他命令道。上司小小的眼睛里露着笑意,微笑着看着所有其他人出去,然后一头栽倒回了床上。
这就是那天凌晨所发生的事情。为了让时间显得更清楚,K此时正在床上做着梦,梦见列比亚德金用着足球场一般大小的鞋子踩在了他头上。也是在这个时刻,K突然一下从床上醒来,心里像是被灌了几十吨淤泥一般。
“列比亚德金⋯”他嘴里默默地念着。昨天晚上拿回来的手抄本还在桌上。他喃喃地看着还未完成的工作,笔上沾着的墨水过了一夜几乎都已经干了。风趁他睡觉的时候把好几页纸都吹到了地上,几只钢笔滚落到了墙壁中间的角落里。
“我必须杀死他!”他突然怒嚎一声。
K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仿佛是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脑海里大声喊叫着。
“我必须杀死他,然后杀死我自己!”这个声音不停歇地说道。“杀死自己!前往地狱!前往地狱!”K几乎是在吼叫着,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必须……我的灵魂,我的生命……那个光点……” 他思索着,大脑仿佛又陷回了梦境,眼睛可怕地闪烁着。“被他夺走了,被他夺走了!我最后的痛苦,那也将会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之痛……我活着的意义几乎全部在此!被他夺走了!被他夺走了!”K痛苦地哭嚎着,眼里又浮现起了两天前将光点揽在怀里的那个瞬间。“它已经消失了,消失不见了!那么脆弱,那么轻盈……列比亚德金……”这个肥头大耳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愈发响亮。“列比亚德金!”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将被子牢牢地攥在手里。“我若是杀死了他,那我自然会来到地狱的……我将会是一名杀人犯,比吸毒者还要可恶的角色……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在此之前就已经犯下了上帝绝不会宽恕的罪行,那我再做一些什么又会有什么区别!杀死他吧……这些尊贵的大人物们, ‘尊敬的’列比亚德金先生……夺走我的食物,夺走我的金钱,压榨我的身体,让我卑躬屈膝地在他面前活着……这些都可以忍受,可以忍受!但是到了现在,就连我最本质的那一点,最微不足道的情感⋯⋯他也要将它抢走,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许只是想看我绝望的样子吧,我的那一个小小的光点,我的爱情……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既然你逼我到这个境界,要榨干我的最后一丝力量…那好吧,那好吧……” K几乎狂怒地对自己说道。现在是凌晨四点,他的精神仍然有一些恍惚。卧室里的窗户紧闭着,没有一丝光线。闷热的空气在K的脸上慢慢地摩擦。在这个黑漆漆的房间里,K仿佛已经看到了上司充满恐惧的双眼,带着一股死亡般的黑色,从椅背上直直地倒下去。在K的想象中,在倒下的尸体边,只见上司的胸口中冒出一个自由,幸福的光点……他仿佛看见这个光点朝着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滩散发着恶臭和铁锈味的死血从上司的胸口中冒出⋯⋯与此同时,又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超着K袭来,K再次昏睡了过去……
至于第二天早上的事情,恐怕各位也都已经知道了。当人们谈论起这场凶杀案时,除了关注K的自杀和列比亚德金的死之外,他们还想起了昨天晚上列比亚德金之妻玛利亚被活活烧死一事。有关这一结果,苏琪瑞信誓旦旦地说,这两件事必然是有着关联的。
“这是一起连环案件!”他神气活现地说道。这是在办公室的中间,一些人哭喊着想要去找警察和医生。“先生们,女士们!听我说,K是为了给玛利亚报仇才杀死列比亚德金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在人群当中尽力争取更多的注意力,声音简直要盖过全场。“先生们!我为我的话作出保证,保证绝对真实!如你们所知,我们的上司列比亚德金,他就是个恶棍!恶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K呢,他许久之前就告诉我他要完成这一壮举!这显然是在胡编乱造!三天前,你们可能还会记得,列比亚德金让我们都留下来等他回来,唯独K自己先跑了!你们都不知道,但是他在走之前,找到我对我说,嘿,猜猜他说什么了?‘苏琪瑞!’他叫住我。他其实很少这样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们必须反抗!列比亚德金将会杀死我们所有人。我有一个计划⋯⋯’嘿,管你们信不信,反正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还说了好长一段,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他那种视死如归的勇气!我害怕了,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作为一名作风良好的人我并没有选择告发!哦,多么英勇的人!”苏琪瑞大呼小叫着,讲得抑扬顿挫,好像自己都相信了这样的说辞。在他讲话的这段时间内,几名医生匆匆赶到,在检测后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把上司的尸体抬出了办公楼,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所有人的视野。
话说当K一枪把自己打死时,他的灵魂升上了天空。他的灵魂和意识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不受控制地向上无止境地飞去,看着地上的人们发疯似的尖叫。办公室的大门被一次次撞开,越来越多的人冲了进来,想要最后一下试着挽救两位即将逝去的生命。但是在K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而他也开始明白,他已经胜利了。K的心里不断地窃喜着,随着时间的过去,他看见地上的人们正在慢慢地变小,变远,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与此同时,K还感到自己的皮肤上仿佛有一种刺痛的感觉,他的眼睛慢慢睁不开了,指尖上的触觉正在一点一点脱落……突然间,像是有人给他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下,一阵巨浪一般的风带着一丝爆裂声撞在了K的后脑勺上,随着一整头晕目眩的感觉,K似乎突然一下清醒了。他的手指,他的脖子,所有的重量和沉重感都已经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一股太阳一般温暖的暖流包裹住了他的身体。K自然而然地闭上了双眼,在一片幸福中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里的小男孩,四处伸着手想要抓住周围飞舞的光点……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
K从地上努力地站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就是地狱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的灵魂,我生命的意义,最终的源头都指向了这里!我最终的幸福⋯⋯来吧…⋯”K向前走去,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光着脚踩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脚伸出去,却发现地上的青草软软的像是一团棉花一样,格外得舒服。地狱里的天气仿佛很好,周围万里无云,太阳浮在空中照耀着绿油油的草地。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那么迷人。从草地中可以大致地辨认出一条细细的小路,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无止境地伸去。K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水上行走的耶稣。
他沿着路走着,周围似乎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现在已经死了。”K不停地与自己聊着天,好让自己不要感到太过无聊。“我已经死了,但是我的脚仍然踩在地上,这是多么奇妙啊!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照在我的心上,也是那么温暖,那么令人沉醉!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们,他们此时或许正在我的头顶上,为我的死亡哀悼呢!那座该死的城市,一年四季总是冷飕飕的,一年都难得有一次能让我感受到这样温暖的阳光。无数细小的阳光在空中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洒在我的身上一一这感觉比泡在温泉里都还要舒服!这些小小的光点,如此之多,似乎与我先前在梦境中所见到的完全一致!让我抓住……哦,不他们为什么在向前跑了,向前跑!发生了什么!” K惊讶地喊道。突然间,好像毫无征兆一般,所有的光点都在K的眼前快速地飞奔了起来,全部都超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向前追,向前追!”K铆足力气,对自己大声喊道。他不停地奔跑着,沿着小路一路狂奔,来到了一座石头的房子面前。
所有的光点都聚集在门口,像是等候已久。K向着门口走去,所有的光点都为他让开一条道。他走了进去。
K跨进大门,发现这座灰色的石房并没有屋顶和地板。阳光透过顶部毫无阻挡地洒在他身上—一这个所谓的房子充其量只是一圈圆形的墙。翠绿色的青草同样生长在了房屋的底下,宛如一层软绵绵的地毯。房子的结构显得很原始,不过墙壁上却丝毫没有任何经久失修的痕迹。每一处细小的雕纹都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光滑得如同一块大理石壁。墙壁的中间坐着一个人。他的目光和K接在了一起,吓得K愣了一下。
“欢迎来到天堂!善良的勇士!”此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容和蔼,如同一位天使。他的头发呈黄褐色,脸上有着一些不多的皱纹,约莫四十岁不到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却非常有力,身高基本与K相当。他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样光着脚,脸上笑眯眯的。他朝着K很快地走来,似乎是想拥抱他。K本能地躲闪了一下。
“天堂?”K惊讶地问。
“是的。”天使回答。
“我杀了人,杀了自己,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凭什么能来到天堂?”
“先生!”天使大笑了起来。“先生,杀人犯的杀人和英雄的杀人怎么能相等呢!
您是一位英雄,先生!您杀死了臭名昭著的资本家列比亚德金,您的同僚们都在暗自为您欢呼呢!您瞧!”说着,天使将他领到了一副窗户面前。他轻轻地将窗户推开,K看见自己曾经所有的同事们都坐在酒馆里喝酒庆祝。他们不停地干杯,大笑,庆祝这一惨剧的终结。K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一名同事讲了一个关于列比亚德金的笑话,惹得所有其他人哈哈大笑。“如果您还不明白的话,请看这里。”天使又将K带到了一副油画面前。当K走近时,画里的人物居然自己动了起来。画面中,K看见了列比亚德金在妓院中对着普特金上尉如何侮辱自己的妻子,然后又描绘了玛利亚是如何害怕地蜷缩在着火房间角落里,紧紧捂着口鼻。她恐惧地,害怕地缩着,没过多久便断了气。与此同时,列比亚德金在画的另一侧,在房间里对着全体仆人讲述着自己前天晚上的经历。K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使依然笑眯眯地望着他。
“您完成了一项壮举,先生!”天使对着K说道。他试着拥抱K,但是K又躲开了。
“可是我以为,我的所作所为,我将会下到地狱⋯”
“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您抵制了不公,让世界变得更加和谐,您为什么会下到地狱?”天使问道。
“不,你不会明白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一度以为…⋯不,你不明白。我以为我是要来到地狱的。我不应该在天堂。” “先生!您是多么的伟大,仁慈,正义!我们这里还有许多人都等不及想要看见您呢!我今天早些时候就已经告诉了他们您的英勇行为,他们听了之后都对您赞不绝口!您这样伟大的人为什么会去地狱呢?您是多么的正义,多么一—”
“够了!”K似乎被惹恼了一般,怒不可遏地打断。“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一点也不!我杀死列比亚德金,纯粹就是因为我自私罢了!是的,自私!我承认他或许是个恶人,我对他在早上烧死妻子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烧了也好,不烧也罢,这丝毫不会影响我杀死他的决定!如果说让我杀死任何一个我的同僚,对我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区别!我杀死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因为我希望快点来到地狱,这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也不需要明白!”K补充道。天使一时间面露难色。
“可您是这么的勇敢——”
“傻瓜!”K此时还不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天使。“只有傻人才会像您这样重复的说着同一句话!你当真以为我是那么的正义充足,视死如归吗?不,不,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满足我的私心罢了!我杀人与自杀的原因,纯粹是出于自私!你把我说成英雄,疯了似的称赞我,仅仅是因为我意外地杀死了一名恶人。可是我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名英雄!一名真正的英雄,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是要成为英雄的——这一信条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刻在了他们的骨头里!而我呢,我一辈子除了学会了自私自利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幻想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正义,使命,牺牲⋯这些自始自终与我毫无关系!我是一名自私的人,仅此而已!顺便说说,我从小时候起就幻想成为一名资本家,要不是后来被送去了戒毒所,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了!如果说英雄们都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者,那我就最多算是一名幻想家!自从从戒毒所出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任何目标,我是一名实实在在的,不折不扣的,活在自己心里的人!我是一个可悲的人,我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我是一个不值得同情的人……是的,我不值得同情,但也没有人有资格为我感到同情!没错,这就是我的全部了!英雄,使命,让它统统见鬼去吧!”
“先生!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奇怪的人!”天使大呼了起来,眼睛一明一暗。“即便我误会了您,即便您不是刻意地杀死了那名恶棍列比亚德金,您的功绩也是无可厚非的!有心的还是无心的,这有什么重要呢!哥伦布意外地发现了新大陆,但是他难道就不是一名英雄吗?无论如何,您已经来到了天堂,即将开始享受无尽的幸福,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天使几乎也要生气了。
“最好的消息!”K简直要尖叫起来。“最好的消息!你毋宁将它称为最坏的消息!
幸福,快乐,这是多么廉价的东西!我要是想要这些,那我和过去一样和我那群狐朋狗友一起吸毒,那我是不是也是最幸福的人了!人的欲望从来就没有止境,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我今天渴望这个,明天我就渴望得到更多,但是我该从哪里判断出哪一刻的我更加幸福呢?过去的我不知道有更好的存在,但是我难道在那一刻就不是幸福的了吗!坦白说,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未知道世上原来还有如此之多的光点存在!
“可是此时此刻我并不觉得我比曾经幸福的我更加幸福!过去我宁愿以生命为代价只为追随这一样事物,而如今你将这一切直接毫无征兆地塞到我面前,那我的灵魂,我剩余的生命,还将拥有什么意义!人的生命是充满着苦修的,充满着痛苦的,若是没有这些痛苦,我的幸福又何在?这一切看似是无尽的欢乐,看似是极乐的天堂,不知这天堂比地狱还要地狱些!看看门外面那些饮酒作乐的英雄们吧!他们在那里享受幸福,但是他们的灵魂,他们的气魄在哪里?一名真正的英雄从他成为英雄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陷入了一个无可挽回的悲剧!任何一丝一毫的享乐都将彻底得将其摧毁!英雄即是悲剧,意义即是悲剧,这就是人类最高的真理!与其来天堂,地狱或许更像我该去的归宿!”
“这是什么异端邪说式的诋毁!”天使向后退了几步,惊叫道。“天堂就是为了让曾经痛苦的人们在一切都结束后获得安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义!如果您不觉得您幸福,那仅仅是您自己的问题⋯⋯至于英雄的悲剧,在我看来,这就是您自己的想象!您口中所谓真正的英雄……我倒感觉更像是您的幻想,我不认为这世上会有任何一个这样的人存在!您对您臆想出来的这个形象几乎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虚伪,简直十分虚伪!天堂里不乏别的,历史上的英雄,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像您这样因为来到天堂反而抱怨个不停的!虚伪!恕我直言,您真的有些过分虚伪了!您应当反思自己!您说自己是幻想家,似乎一点没错!”
“我不需你来告诉我什么才叫虚伪!如果你认我是虚伪的,那我就是虚伪的好了!我对此没什么意见!我早就告诉你了,我是一名自私的人,我是一名沉溺于幻想的人!但是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虚伪的人更加诚实的吗?所谓的真实,所谓的现实生活,如我所说,不过就是欲望,欲望而已!我们的一切都受着无止境的欲望掌控着,我们今天得到了这些,明天就渴望更多!你难道会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比幻想的生活更加真实,更加勇敢吗?假如果真如此,那我宁愿去做一名虚伪的人,做一名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这样的现实似乎并不比幻想的生活更加崇高,那也自然不见得更加幸福!让我坦白告诉你吧,艺术的本质,我们生命的本质,也完全就在此!照你这么说,艺术从来就不是什么崇高的东西,因为它的一切都紧紧依赖于艺术家们自欺欺人的幻想!任何真实的情感,任何现实中欲望所带来的幸福,都将轻而易举地击垮一名艺术家一切的创作能力!这就是我口中所说的英雄!如果你认为我应该享受幸福,那我则认为我们或许更应该去享受痛苦!再见了!”K大声尖叫着,转过身朝着后方想要冲出大门。
天使快速地闪动到他面前,将他拦下。
“今天你哪里也不会去!”天使愤怒地说道。“你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为偏激,最为固执的人!既然你认为天堂是最让你感到痛苦的,那你就永远待在天堂吧!”他用力地一挥手,无数的光点聚拢到了一起,将K用力地甩到了空中,托着他向上,向更上方的“极乐天堂”快速地飞去。
“放我下来!”K愤怒地怒吼着,恶狠狠地对着地面上的天使吼道。“你要是觉得你能驳倒我,那你就放我下来说服我!你这样欺骗不了任何人!”K的声音在天使的耳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与此同时,K还感到一股麻痹一般舒服的暖流快速地从那些数不清的光点那里传来。这种感觉让K舒服地忍不住开始呻吟了起来。他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枪杀了上司,枪杀了自己,还和天使辩论,他太累了,他真的太累了,他想要睡去了……K感到自己的大脑一阵晕眩,脖子上的重量慢慢脱落了下来。
“不!不!我不能睡去!”
一阵声音!又是那一阵声音!上次那个要求他杀死列比亚德金的那阵声音!K在听到这一声响后立马整个人仿佛又清醒了过来。他十足地睁开了双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那一团光点将他束缚得更加紧了!K眼看极乐天堂马上就要到了,再不逃脱就来不及了!他用力地扭动着身体,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光点!那一个曾经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让自己痛苦不堪,让自己幸福不已的光点!他就在那里浮动着,看着K在天使的魔咒中奋力挣脱!它在向自己飞来,就悬停在自己眼前的位置!在这个光点靠过来的一瞬间,K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自己从未有过的力量,他大叫着,用力一蹬跳出了魔力的束缚,可是周围依然什么都没有,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下无止境地坠去!
也是在这个时刻,他看到那个光点仿佛也失去了颜色一般,变得空洞,哀伤,随着他一起向下坠落,坠落!K伸出手想要将那只光点最后一次揽在怀里,可是自己的下坠速度却始终无法允许自己追上它!在这一片空荡荡的虚无中,K只能永远地保持这个仿佛是在追逐的姿势,这样向下坠落,从天堂向下坠落,坠落……
时间过了很久。不知是在哪一刻,K的灵魂从天堂一路坠到了世界的底部。“我是幸福的。”K在即将碰到底部的一瞬间,这样对着自己说道。说罢,他与他的灵魂一起摔碎在了地上,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千百年后,每当人们谈论起这名从天堂上坠落的人时,他们也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