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过世了,在去年冬天。
那个周末,母亲赶回老家去参加太婆的葬礼。我没有去。至今为止,我不曾参加过一场葬礼,而太婆的过世事实上是我经历的第一次的亲人的过世。我记得当时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太婆去世了。我和太婆并不亲密,甚至也算不上熟悉。她一直是一个瘦小、头发花白的老人,但也一直很有精神;尽管她年纪很大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有将近九十了,但她的死亡对我来讲依旧是难以想象的。我自然知道人都是要死的,事实上,我也想过家里那些老一辈的人可能也没有几年了,可若是要仔细地思考这件事,我仍然是抗拒的。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面对,不仅仅是面对太婆的死,也不仅仅是死亡离我的生活如此之近的这个事实;更是我似乎并没有那么悲伤,以及我甚至分辨不清那份并不强的失落与难过到底有几分是发自内心,又有几分是因为觉得自己应当如此。
我想我是对此感到愧疚的,虽然我也不清楚到底为何会感到愧疚,因为一切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就好像大多数人不会为一个不太认识的人的死亡而太过伤心一样,我不过是其中的一员罢了。太婆离我的生活太远了,对于一年也不能回几次老家的我来说,见太婆的次数寥寥无几;她更像是一个有着名字的标签,以一种符号化的形式存在在我的记忆里,如同那些缥缈的影子一般若隐若现。我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太婆,其他的一切都是空白,但我接受过的来着社会的教导却要求我有那种真切而深刻的悲痛,因为我理应爱她;这些思想仍然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让我感到不安,并不由地憎恶起自己来了。
母亲奔丧回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提起这件事,因为我害怕看到我想象中可能会出现的那种异样的目光,那种目光是在责怪和质问我表现出的回避,或是她认为的一种淡漠。她是那个真正对太婆有感情的人,这份感情来自于她的童年。在过去,孙辈和祖辈的关系似乎远比现在亲密,孩子们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的温暖全靠祖父母给予,不论是对错误的包庇还是对所谓不务正业的纵容。我自然懂得母亲的悲伤,也是因为如此我才这样受内心的谴责。
不过她终究是没有怪我,或许是出于一种理解——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后来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太婆的事,这让我惊异于自己对她的一无所知,也让我更加确切地意识到曾经每次回老家的拜访大概真的只是一种形式的保留而已。每当我穿过那细窄的巷子的时候,其中总会有一家是太婆的房子,而她就会在那儿。这是一种无根据的印象,但她总以一种等待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就好比一片森林,它似乎就应当是这个样子,此刻的现在延伸到了整个时空中,让你隐隐觉得,它将永恒地以这种不变的模样存在。这大抵是不对的,她的死亡就是一种证明,但我宁愿我感知的惯性不被这显得有些残酷的事实打断,好像这样我就不会被恐惧所捕获了,而生活也将继续流淌下去,仿佛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