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里写,我在今年元旦去了西藏,看大昭寺,看羊卓雍措,等等等等。我脑子一热,在 7 月份又重新回到了西藏,就当是给《新生》做一个象征性的总结了。
7 月 9 日凌晨三点钟,我从拉萨河回到民宿。推开门便是熟悉的暖黄色灯光,檐上的金刚像面目狰狞,几个密宗的双修像也摆出凶狠的笑容来。电视上放着张国荣的 MV。几张疲惫的脸齐刷刷地转向我,每个人的双眼都放光,好似溺水者的眼睛,攥住我死死不放开。
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玩。我说玩啥?我当然知道玩啥——手里是牌,桌上是乌苏啤酒,地上是三箱乌苏啤酒,还有一箱空的乌苏啤酒。
有人说不要带坏高中生,还没成年呢,玩个锤子。我扫视一张张放光的脸,这些脸来自成都、湖南、广州、陕西、上海、拉萨。有些泛着红晕,有些没有。他们才认识了不到三天,便因五湖四海的情谊对天盟誓,叫嚷着多少多少个月后要到对方的城市里喝酒撒欢。我感到中华大地整个沉重的分量压在拉萨的土地上,中华大地上散落在各处的、悲哀的旅人们在拉萨不知名的酒馆喝着江湖水。我便说来啊来啊——人生来就是为了疯狂的,树根向下扎得越深,越是靠近黑暗,树冠就越高耸,离天堂更近。房间里到处弥漫着酒精的味道,金刚像显得更加凶恶了。
我边喝边审视每个豪情壮志的小丑。这是凌晨三点的奇妙拉萨,汉地的七个亵神者欢聚一堂。右边的两个男青年留着寸头,脸上泛着傻瓜般的朝气。他们喝起乌苏来属于横冲直撞的一派,不撞上南墙绝不低下他们年轻旺盛的头颅。对面是个川妹子,圆圆脸,火红的嘴唇经常蹦出热辣的段子。她身边是个微胖的,约莫三十岁的男人,已经喝红了脸,每每听到低劣的玩笑,便把脸上所有能眯的地方都眯起来,嘿嘿地笑。这两位是认识了一天的铁打兄弟。我们左侧是一位广东来的姐姐,自称“乌苏女孩”,因此被店小二说真是个傻孩子。乌苏女孩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身体里大概流淌着少数民族的血液。她此时靠在她身旁的店小二身上,组成了一幅优美的《韩熙载夜宴图》。
乌苏女孩明天要离开拉萨。可能这便是我们七个人聚在一起喝乌苏的原因。她酒量很好,一闷就是半瓶,身旁的七八个空酒瓶足以奠定她在此桌上的霸主地位。乌苏女孩问身旁的店小二爱不爱他,店小二说爱。女孩说我明天要走了怎么办。店小二说我得留下。女孩咕嘟咕嘟灌下半瓶,靠得他更紧一些,再紧一些。
我们又继续打牌。规则很简单,每人有一张底牌,轮流出牌,所有人点数之和的末尾数和某人的底牌重合,那人便喝酒。每次轮到我倒霉,我就装模作样地喝酒,于是到最后一瓶乌苏也没能下肚。我并不是唯一一个不守规矩的人——其他人兴致来了便喝,管它什么点数对不对。后来我们又叫了三箱乌苏。
乌苏女孩问店小二:“你记得我的生日吗?”
小二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他很快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说不记得。
“我的星座是啥?我叫啥?”
“不知道。”
“死渣男!跟我一个月了我名字是啥不知道!”便转身去捏小二的脸。小二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们便拿他俩打趣,说是什么最扎心的狗粮云云。最后他求饶了,说大姐我错了,十月十号,十月十号好吧。女孩便笑着说他傻逼,眼睛却亮亮的抓着他不放,没有什么笑意。
小二转身和她扭打在一起,重新组成了《韩熙载夜宴图》。大家好像都很高兴。
我知道他是痛苦的——他凝望女孩的神色完全是在凝望废墟,和帕特农神庙并无不同。女孩也看得十分清楚:他们是暴风雨中摇摇晃晃的一叶木筏,不知道该驶向何方,只是向着天边漫无目的地游走。水面翻腾,木筏将倾,他们脑中闪过无数个救亡图存的念头,这时看见迎面打来的巨浪了,索性卸下重担,在木筏上嬉戏起来,珍惜溺死前最后一道海浪的时间。他们以此把世俗的种种枷锁抛在脑后,将自己的生活活的丰满,活出激情来。
我想女孩问的是:“你记得我的生日吗?你会记得我的生日吗?我知道你不会和我一同溺死。”
他应该回答:“的确。当你投向拉萨河的时候我会猛力拉你一把,目送你登上另一艘没有根基的小船。从此我们过好各自的生活。”
她便咕嘟咕嘟灌下半瓶乌苏,好像在努力把自己溺死在酒精造成的幻梦中。她果然吐了。乌苏女孩本来就是奔着醉酒去的——卡牌从来就只是装饰品,酒精才是通向乌托邦的悲哀钥匙。
我们另外六个人都看着小二和乌苏女孩。两条水蛇缠绕在一起,四条大腿和三条手臂伸向四面八方,像个山海经中游荡出来的怪物。这是梵高画笔下痉挛的狂喜。乌苏女孩好似来到马孔多的吉普赛女郎,和马孔多的住户一见钟情,不可逆转。我可以想象这女孩一定碰到过不少男人,那男孩也碰到过不少女人,他们在广阔的中华大地上有着转瞬即逝的交集。乌苏鸳鸯之间的恋情是固然失败的,到了别离的时刻,他们便欣赏各自的废墟,欣赏各自残缺的美,欣赏悲剧。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露水情缘——这不就是加缪推石头嘛,这是奋斗啊,和生活搏斗啊,心中永远存有那份希望并为之努力的冲劲啊。生活并不美好,生活也没有给所有人以金汤勺,但与生活角斗、在苦中享乐才是真正的乐观主义精神。
我后来便对自己说:“哪有什么江湖,苦中作乐罢了。”我觉得在《新生》里混迹的人,多多少少得喝几口假江湖的水。不管作者和读者会去向何方,我希望《新生》能够成为一些人的港湾,给人以几分逆流而上的勇气和猛劲。
最后,还是要好好感谢一下的。感谢我们的所有编辑(排名不分先后,后同),包括胡臻杰、张云起、张艺凡、李闻境、李思逸、吴业辉、奚哲铭,你们是《新生》的灵魂。感谢我们的所有美编,包括张洁、徐姿玟、周子皓、堵昊天、唐宇澄,你们让《新生》有了丰满的羽翼。感谢乐老师,我们亲爱的“幕后黑手”,你的鼓励、支持与死线是《新生》前行的动力。感谢语文组的所有老师,你们让《新生》从最初两个人的宿舍夜聊变成了八十页的刊物,看上去还蛮帅的。
愿天下总有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