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肝永远无法忘记那晚的风。风大得很,他甚至感到风把发际线吹后面去了。 他突然意识到,上次有头发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着?”
第一部分:我被炒鱿鱼了?
今天真是张肝的好日子。
“只要写完这五十个 function,饭碗就不用丢。”身着格子衫的年轻人一边光速打字,一边朝屏幕苦笑。键盘上的字母只剩下一点点可供辨识的涂料了,而数字全给磨没了。屏幕右上角的时钟,在午夜后报时第二次时。
张肝的胃急需一顿晚点的晚餐,但他并不知道,因为胃上方巨大的腺体硬得像铀一般。眼皮已经睁不开了,于是他定了黑咖啡。按下保存键,他喝了口咖啡。虽然好喝得都要上天了,他丝毫未感到那种平静的人工睡醒感。咖啡穿过肠,巨大的腺体跳了一下。两只无力的手抓住这战场的外面。
玻璃碎裂的声音。张肝在地上打滚,压碎了 700 度的眼镜。他半张开的双眼盯着黑暗的虚空。
午夜后,钟已经报时三次了。张肝的心脏匀速跳动三次后,心率开始不平衡,忽快忽慢,好似交通堵塞路段的车。屏幕还未熄灭,咖啡还剩五分之四,但他的人生已经接近于空洞了。
张肝永远无法忘记那晚的风。风大得很,他甚至感到风把发际线吹后面去了。他突然意识到,上次有头发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着?
张肝看了看病情报告,苍白的手把一张张纸攥起了褶子。纸随着秋风微微抖动。肝衰竭!布满老茧的指尖划过每个字,虽然他不认识医学术语。一双无力的手松开纸张。渐强的风吹过,纸张犹如张肝的人生一般散落于地。
这就是他第一天住院。病房的白墙壁、白床单太刺眼了,日落中亦是如此。腿上的电脑,影子拉得长长的,都到床边缘了。“您有 26 封未读邮件。”弹窗跳出来。它们成了永久的未读邮件。
他给领导打电话:“您好,我是张肝。我要请一周假,做肝移植手术,谢谢您。”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成办公事的声音,比以往更加低沉、疲惫。
“嗯好的,你被炒鱿鱼了。”
他闭上眼睛,但没有眼泪,因为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窗外松树上的鸟听到了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它们拍拍翅膀,飞走了,除了一只掉下枝头的。张肝对掉下去的鸟说:“你的肝还好吗?”
看着它跟上队伍,张肝尝试捡起手机。手机光滑的线条、白墙壁与松树一起变得模糊。他卡在捡手机这个尴尬的姿势中,再也没力气动弹了。生命随风而去,心率监测器跟着“哔——”的一声长叹,医生护士讨论着,门外的家属哀嚎着。
我是张肝。他对自己碎碎念到。我浑身是肝,对不?
第二部分:我来到地府
张肝闭上眼睛。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远。温暖日落的光芒越来越黯。肩膀的酸胀感越来越轻。长得像股市图一样的心率监测器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所有,所有都消失了。
张肝睁开眼睛,发现他在下落。因为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下落还是上升,这是一个问题。身旁的景色明亮又黑暗。因为他什么都看不到,明亮或黑暗,这是一个问题。他唯一确定的是如泣如诉的风,将他隐形的头发吹得飞了起来。
突然,所有的所有变得像晴空下的黄浦江一样平静。一座桥的模糊边缘浮现在张肝半睁开的眼前。
“奈何桥”,毛笔书写的草书,用金箔包裹的木头框子裱着,贴在桥中央。
下面,西红柿炒蛋色的横幅上写着“如果你死了,请过桥。小心落水!”
还有“贴心”的英文翻译:“If you are dead, cross this bridge. Fall into the water carefully.”
幸好英语母语者不会死后进入中国民间传说,不然桥上就要雇个救生员了。
一个笑着,穿着大得不合身的校服的的小女孩像一匹断了缰绳的马一样飞速跑着。她身后跟着一个长得像猫的精灵。她一下子把陷入沉思的张肝撞入忘川河里。
从无到有,一只肝形状的小精灵将张肝拉了出来。他像打拨浪鼓一样扇张肝巴掌。
“就是因为你滥用我,才会死!你看看你,肝都成精了!”
“我……死了???”他的眯眯眼像卡通片里的人那样蹦了出来。
“对滴。请走过这座桥,去地府。”一个比静止的河水还要空灵,比屋顶上的鸟还要调皮的小声音答道。
“我拒绝。我是唯物主义者。”
“就算你是,有用吗?所有人都会死,管你持有什么样的哲学思想。”
“我能去 Marxland 吗?”
“得了吧,你刚刚说你是唯物主义者。如果你有权力和毅力去创造 Marxland,我服你。”
“我没有。”
“那就快点,少废话!”
张肝是一个听从指令的高手。他跟随肝精灵上了桥。思考片刻,突然捉住精灵,点了下它的脑壳儿。“我是主角,不能有回忆杀或者走马灯吗?”
肝精灵上下左右地绕着张肝飞,犹如风中的蝴蝶和童话故事中的仙子。一个写着地府®的黑色 VR 出现在他眼前。
“哇塞,地府有 VR?”
“大人,时代变了,地府也不能停滞不前。”
张肝点点头,好奇地笑了起来。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笑。
“安排上了。你将在续集看完你人生的回忆,因为正篇里永无止境的回忆杀毁了好多作品。”
第三部分:我还真死了
记忆中,张肝迷路了。他待了好久,都忘记他已经死了。这时的他比最后一天上班更要接近活人。几天过去了,他还在回忆;因为挡了奈何桥上的路,一堆过路人骂了他。他无视这些不熟悉的声音。这只是仲夏夜蚊子的嗡嗡声和初秋的蝉单调的歌唱。
“可以了!”肝精灵用全身上下的力气将张肝的 VR 扒下来。它看到,张肝眼中有包含所有新华字典中表示情感的词语的眼泪,但不会掉下来,因为张肝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我这一辈子都在干啥?出院后,我要去考研,进一个不那么吃人的公司!我发誓,后半生,永远不要熬夜赶工!”
“你已经死了。”
张肝就像他的肝脏一样僵硬,神似艺术馆里的雕像,虽然他从来没有参观过。肝精灵很想给他取名为“刚意识到自己死了的人,材料:石膏”,放到地府的西方艺术馆。它甚至脑补了作为雕塑家的生活。
“他在地府将度过一段漫长的旅程,我必须陪着,这是工作。我的薪水跟他息息相关。”它扇了自己一巴掌,捏着张肝的耳朵,拖到一面贴着上千万个便签条的墙前。
“我有个麻烦的客人。当他的地府精灵跟当他的肝一样累。”它叹口,将舌头伸出来哈气,像一条工作过头的狗。
“醒醒啦!是时候将你未完成的梦写在便签条上了。”
第四部分:额,我的梦想是什么?
张肝就差将“可悲”两个大字写脸上了。上次思考梦想究竟是多少年前?小学?
他四处张望找灵感。之前把他撞下桥的小女孩已经写完两张纸了,无数点子的光点亮了她的眼睛。一个老婆婆直接睡着了,便签条随风而去,如同她的生命。她的粥精灵在爆粗口。一个跟张肝年级相仿的人把便签条盯得死死的,都快变成斗鸡眼了,就像这能加速思考梦想一样。
没有 peer pressure。张肝把所有想到的都写在清单上了。
抛出纸飞机,飞一公里:未完成。 买尾田老师的签绘:未完成。 至少跟朋友开一次派对:未完成。 把《资本论》扔老板脸上:未完成。 去现场看 LPL 决赛:未完成。 唱歌比赛中唱《鸟之诗》:未完成。(鳥の詩,Air 的 op,词:麻枝淮,曲、唱 Lia) 变秃也变强,不是变秃也肝衰竭:未完成。 黑人抬棺专业团队送我走:未完成。(虽然他是个唯物主义者,固执的家属还是操办了一个繁琐的传统葬礼,包括一堆几乎不见面的亲戚凑热闹,跟着假哭。)
他拿起便签一看,这清单上没有梦想,歪歪斜斜的每行都写着“白日做梦”四个字。他横竖放不下,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张都写着的两个字是“遗憾”!
他把便签扔到河里,地府罚他 500 冥币。乱堆垃圾不能不受惩罚!
张肝躺在地上,把新的便签举得高高的,好似一个小孩拿着高难度涂色本,看着永远涂不完的细节。他从快乐的旧时光开始搜索。爷爷花园里的橘子树,二年级班上笑得像向日葵的同桌,每晚从奥数班回家路上碰到的野猫……还有常常光顾那孤独屋顶的鸟儿。
张肝在一个比最扎实的根系低、比最接近天堂的云层高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梦。它幼稚得把张肝吓了一跳,所以他往天上撒下一粒种子,决定埋在心里不写了。
好比铝-26 虽然稳定,还是有半衰期(71.7 万年),张肝还是挤出了一些点子。
- 考上一本,毕业后去一个不吃人的公司
- 看到《One Piece》的结局
- 不用熬到半夜赶工
- 找个女朋友(如果允许,干点儿不能写到校刊上的事,你懂的)
- 别 24 岁就死了
张肝把便签贴墙上,发现至少有 10 人跟 1、2 号梦想有雷同。
第五部分:够了,我要喝孟婆汤
“走了,张肝,去地府登记处。你得在地府待几年。”
“为什么不直接喝孟婆汤,然后转世?”
肝精灵拿出手机,给张肝看一段阎王讲话视频。
“帅哥美女们,因为出生率持续下降以及物种灭绝加速,灵魂批量进尘世的速度有所下降。所有人必须到地府生活数年,等到排上号才能转世。你可以参考一下 ofo 退还押金的速度。”
那一瞬间,张肝又变成一尊石像,如同他的心一样。他把肝精灵扔出去,朝地府食堂跑去。孟婆正在操作一个自动烹饪机。她给张肝一碗汤。
张肝喝完汤,时间还未过去一秒。所有的记忆还在,像办公室的吃人文化一样牢固。
“请再给我一碗,谢谢。”他再也掩饰不住那礼貌的办公事声音背后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他又喝一碗。
没用。所有记忆,开心的,悲伤的,富有情感的,麻木的,热的,冷的,全留着。
肝精灵赶上来:“死心吧,张肝!你的肝已经不能分泌出胆汁来乳化孟婆汤里的脂肪了!你必须呆在地府,直到你保持一个健康的生活,然后还得等到排上号!”
空空如也的瓷碗从张肝颤抖的手中掉下,摔成碎片。孟婆把一张赔偿单扔到张肝脸上。几秒后,单子湿透了。
食堂里,一个实习的小鬼正在倒水。它的小手滑了,一不小心把水倒在桌子上。茶杯掉地上,所有茶都跑出去寻求自由了。小鬼道了个歉,去厕所丢碎掉的茶壶,顺 便洗个手。玻璃墙外的忘川河流淌的声音吞没了水龙头的声音。突然,食堂里的电视打开了,播放的新闻是前几年 Oroville 大坝溃坝,又跳转到福岛海啸。
张肝的呼吸冷静而沉重,如同一辆卡车,只不过是洒水车。每周路过张肝办公室的洒水车一直会放“今天是个好日子。”
熟悉的旋律嗡嗡作响。
“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今天是个好日子, 打开了家门咱们迎春风。”
今天,真是张肝的好日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开始,我工作到凌晨三点,然后我的肝衰竭了,住院了。然后我被炒鱿鱼了。然后我死了。然后我回忆了可悲的一生。然后一个长得像肝一样的精灵告知我,确实死了。然后我从充满遗憾的一生中提炼出不可行的梦清单。然后我得等好多年才能离开这里。最后,我想忘记这一切混乱,连孟婆汤都消化不了!”
他瘫倒在地,把头埋膝盖里,如同一个刚被告知“圣诞老人是父母装的”的小孩。肝精灵飞到他身边,拍拍他寸草不生的头,确认他没死第二次。
远处,小女孩唱了一首歌:《鸟之诗》
“那鸟儿还未能自由飞翔,(あの鸟はまだ うまく飞べないけど) 但终有一日会穿破清风。(いつかは风を切って知る) …… 一直凝视着到达不了的地方,(届かない场所が まだ远くにある) 将隐藏的心愿重拾起来。(願いを秘めた 鳥の梦を)”
以前,张肝曾是“一只小小小小鸟”。他用老掉牙的 MP3 播放器听了这歌不下一千遍。但他觉得这些歌词离他很远,好似云朵和地府的距离一般。
张肝抬起头,脸比脑子还要空白。黑眼睛,还在滴水,正看着虚无。嘴巴的边缘微微朝上,这是一个诡异的微笑。肝精灵尝试安慰他,但它眼睛也湿了。悲凉是一种能传染的情绪!
孟婆不耐烦了,她怒火燃烧的眉毛隐藏着惋惜。
“尼加拉瓜瀑布得对你甘拜下风,年轻人。别淹了俺的食堂,OK 不 OK?你得赔偿 10^n 冥币。每天你这样的人都会淹掉食堂,所以我每年得花 365×10^n 冥币在维修上!”
肝精灵拖走了张肝和赔偿单。途中,张肝收拾好了自己的惨状。
第六部分:我想活下去!
“走了,张肝。我将陪伴你在地府的生活,能胜任老师、朋友、导游、爸 / 妈、 儿子 / 女儿、猫 / 狗、搜索引擎、wifi 服务器等职务。”
张肝抱歉地拍了拍肝精灵,将它放到肩膀上。“肝精灵,我来拖你,别反过来。”
他深呼吸,苦笑,擦眼睛。
“是时候该活下去了!”
张肝像个刚放学的小学生一样跑了起来。他仿佛一只翱翔于风中的鸟。肩膀和腿宛如云一样轻盈。肝精灵跟着他一起飞。
“欢迎来到登记处。登记完毕后,云将把你送上云端世界,aiCloud。它的作用好比 iCloud,硬件坏了,软件还保存着,比如‘爱’。”
地平线的尽头有一片云。登记处之上,张肝看到成百上千片云。有些云绒绒的,像棉花糖,有些软软的,像马西马罗糖。有些白得像病房,有些灰得像他去北京出差时见的天空。有的像小动物,有的只是一朵单纯的云。
张肝笑了。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是成年人,试图拥抱一朵云,虽然知道这只是水蒸气而已。云抱了回去,变成翅膀,带着他飞向云端世界。
张肝静静地与自己约定:
- 再也不能哭
- 每天都要笑
- 活一段没有遗憾的人生
———(云端世界的生活可能有中篇)
---多年后(新冠时代后)---
“准备好了吗,张肝?让欧气随你而行!”肝精灵用世上所有宗教的方式祈祷,如果有外星宗教的话,它也加进去了。
张肝已长出茂密的头发和健康的肝。他跳下纸飞机,把手伸进抽奖盒。终于排上号了!他选择到“非人类”的箱子里抽,因为尝试新事物很有趣,不是吗?
“今天是个开启新生命的好日子!”
“再见了,张肝!”肝精灵挥舞着一张隐形的手绢,向张肝告别。
“再也不见!”如同过去几年的每一天,张肝笑了。他与肝精灵击了个掌。
一天后,一只拥有健康肝脏的蝙蝠来到世上。它生于一个比夜晚还要黑暗的洞穴。不过不要紧,因为居住着的是一群快乐的,热爱水果的蝙蝠。
“我能飞了!等等…我每天都要熬夜啊!不过不要紧,现在没人敢吃我了!”.